吕伯奢者,小人物也,出场仅一次,台词四五句,事迹百余字,因被曹操杀而闻名。然曹操杀吕,却是三国中最令人发指的一幕,称其是中国文化史上一桩重大的精神事件也不为过。比流血千里之戮,亦毫不逊色。追究这一事件的原委去向,是一件有意味的行为。
吕伯奢的名字最早见于《魏书》。《魏书》曰:“太祖以卓终必腐败,遂不就拜,逃归乡里。从数骑过故人成皋吕伯奢,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魏书》乃官史,其中曹操杀吕伯奢“子与宾客”,系正当防卫之举。此正好彰显太祖威武,故书之。
为什么“吕伯奢”到了《三国志》中却没有了?陈寿乃蜀国人,没有为尊者讳的嫌疑。唯一的解释就是:陈以为事体微小,不足写之。恐怕是因当时掌握的材料有限,未听到其他说法吧。
《世说新语》乃佚事小说之集大成者,书中借说历史影射时局之举比比皆是。《世说新语》曰:“太祖过伯奢。伯奢出行,五子皆在,备宾主礼。太祖自以为背卓命,疑其图己,手剑杀八人而去。”由此看出除了五子之外,还有三人。这三人是干什么的?想必是厨子、丫鬟。罗贯中一定也是这样想的,要不怎会写道:不问男女,皆杀之……
至孙盛《杂记》,更是野叟曝言,姑妄听之了。“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未尝不是书生本人愤世嫉俗的心声。他原只是关起门发牢骚,没想到隔墙有耳,罗贯中却使得这声音壮大,传诸天下。世人闻之,无不心惊胆战,盖因这声音是灵魂里发出的恶声!这声音暗合了中国“外儒内法”、“成则将相败则贼”的历史伦理,也暗合了人性深处的黑暗,从而深深影响了我们的民族性格。国人虽尊《红楼》为“四大名著”之首,实则以《三国》影响为最。宝黛那样的人物,迄今甚至永远都是这个民族的异类,而“使君与操”这样的大小英雄随处尽可俯拾。所谓“少不读《水浒》,老不看《三国》”的古训,一语道出了两大名著的毒性。
到罗贯中《三国演义》这里,吕伯奢的事终于演变成了一桩展示善良、罪恶、暴力、人性的大戏。细节生动,节奏紧张,扣人心弦,使人震怖。然罗贯中得意忘形之际,不免也留下有欠推敲的痕迹。比如,既是杀猪,猪焉有不叫之理?操、宫又不是聋子,怎听不到?杀了人,才见有猪绑着?若果是夜,伯奢又到哪里采购?难怪曹操起疑。
由吕伯奢事可以管窥《三国演义》的重要写作策略,它撬开历史的缝隙,拓出一方天地,成就百万言煌煌巨著。它的叙述行走于虚实、明暗之间,或举重若轻或举轻若重,常顾左右而言他,才使人生荡气回肠英雄气概,忽回首方觉只黄粱一梦。如其楔子所唱“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罗贯中秉持的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立场,但其中仍然可见书写者的良知和孤愤。这是《史记》之后,历史书写的尊严的又一次伟大呈现。
由吕伯奢事可以领略文学写作的自由,像吕伯奢,需要时就来,杀了也就杀了。以这样一个普通善良的小人物,充当黑暗暴力的献祭,更让人感觉历史和命运的无常。罗贯中还言之凿凿地造出了陈宫这样一个人物,让其充当见证者。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曹操纵然武艺高强,以一敌八,终也难逮,为他添一帮手。陈宫以其光明磊落,映衬曹操的乖戾残暴。这个人物完成了他的使命后,就自动消失了。消失只是不为我们所见,他其实还隐藏在文本的后面,发挥着作用。陈宫一定把真相说给了草间巷陌,经过重重传播甚至传到了蔡文姬的耳中。不然,蔡文姬何以知晓?何以因此恼了曹操,远嫁匈奴?原来,吕伯奢竟是蔡文姬的远亲。一个“出台”即死的人物,关涉那么遥远寥廓!罗贯中真是信马游缰,却总能顺利返回初衷。
由吕伯奢事可以得到思维的乐趣。思维不一定都有价值,但一定有乐趣———王小波说过类似的话,但我将陈述句变成了转折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