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十七世纪的北京,既是康熙大帝的,又是纳兰性德的。一个乃一代英主,雄韬伟略,皓如皎月;一个是御前侍卫,却诗才俊逸,灿若朗星。只是纳兰性德英年早逝,令北京城的星空暗淡了许多。
纳兰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其显赫家世足以令世人瞠目。他的父亲,就是权倾朝野的武英殿大学士明珠。明珠一度是康熙皇帝跟前的大红人,独揽朝政,炙手可热,与后来的和珅不相上下。而纳兰性德本人也是少年英才,十八岁中举人,二十二岁时参加进士考试,中二甲第一名:“叙事析理,谙熟出老宿上,结字端劲,合古法,诸公嗟叹,天子用嘉。“康熙当即龙颜大悦,钦点其为御前侍卫,很快就由三等晋升为一等,可算是少年得志,前途无量了。
世人皆知纳兰为清代的大词人,且清词以他为最,似乎无人能出其右。但这位豪门公子不但能文,而且还是个武将。既然是御前侍卫,武功定是十分了得。满族人尚武,在马背上打天下,所以,纳兰性德也被父辈们授以武功,从小练就了一身搏击之术,并精于骑射。康熙皇帝自己就是一个勇武、强悍的骑手加射手,所以,他身边的侍卫也应该是一流的角色。这样看来,纳兰性德倒是个文武全才。当然,纳兰骨子里还是个文人。
他身上有众多的矛盾之处:生为满人,他却痴迷于汉文化;骨子里是个文人,从事的却是武将这个行当;身为宰相公子、皇帝身边的一等侍卫,置身于姹紫嫣红、朱门广厦之中,心却游离于繁华喧闹之外,“视勋名如糟粕、势利如尘埃“;他是地道的满族八旗子弟,结交的却都是一些年长的汉族落拓文人,“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他人在仕途,却一生为情所累……这样一位才情充沛、人格健全、绝世超然的“翩翩浊世公子“,竟不是缘自小说家的杜撰,竟是中国文化史册里的一位真实人物。
纳兰性德留下的是两本词集:《侧帽集》和《饮水词》,他二十多岁时就已经名满天下了,靠的不是皇帝的威风,而是他的词。后人从中精挑细选了三百四十二首,另外结集,以《纳兰词》命名。当年《饮水词》问世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用“家家争唱饮水词“来形容纳兰词在当时的火爆场面。当年文坛的那些重量级人物也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纳兰的圈中好友顾贞观长叹一声说:“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聂先的评价是:“少工填词,香艳中更觉清新,婉丽处又极俊逸。真所谓笔花四照,一字动移不得者也。“陈维崧更是将其与李璟、李煜相提并论:“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
陈维崧是当时阳羡派的代表人物,他与纳兰及浙西派掌门朱彝尊并称为“清词三大家“。纳兰词中的“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以及“最是繁丝摇落后,转叫人忆春山“等许多名句,曾被近代学者称之为“千古奇观“。国学大师王国维则在他的《人间词话》中,也对纳兰词推崇有加:“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说纳兰性德是个文人,此话一点不假。由于家庭出身的原因,他没有李白那种“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豪迈气概,也不可能拒绝“皇恩浩荡“,他还是捧着文房四宝上了天子的船。一边为皇帝保驾,一边做着职业以外的工作:吟诗填词。而他的不务正业照样赢得了皇帝的宠信。康熙爱读性德的诗词,经常赏赐给他金牌、佩刀、字帖等礼物,以资鼓励。
由于长年待在皇帝身边,纳兰性德应该算是真正的“御用文人“,但是,后人却并未将他归入“犬儒派“或御用文人的行列。这就很难得了,在历代文坛,纳兰性德算是一个特例。这可能是因为他的大多数作品都是写给自己的,情真意切,言辞优美。尤其是他的爱情诗,缠绵悱恻,感人肺腑,并不比唐代的李商隐和宋代的柳永逊色。
纳兰性德是个真性情的人,他对“侍卫“这个职位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他得到过皇帝无数次的赏赐,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苦于仕宦漂泊,厌恶金阶伫立的侍卫生涯。率真的诗性遭遇混浊的政治,自然是徒增“胸中块垒“。在一首《忆秦娥》中,他无比怅惘地写道:“长漂泊,多愁多病心情恶,心情恶,模糊一片,强分哀乐。拟将欢笑排离索,镜中无奈颜非昨。颜非昨,才华尚浅,因何福薄。“
关于纳兰性德,还有一个“生馆死殡“的佳话。当年,大学者吴兆骞因事牵连,被康熙皇帝大笔一挥,就流放到了黑龙江。好友无锡人顾贞观为他鸣不平,并向纳兰性德求援。
顾贞观的两首《金缕曲》感动了纳兰,他认为顾贞观的这两首以书信形式填写的词,完全可以同西汉苏武和李陵的赠答诗、西晋向秀的《思旧赋》媲美,堪称文坛三件极品。于是,他回信说,此事十年之内一定会想方设法解决。但顾贞观并不满意:“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
顾贞观很是书生气,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的我们,恐怕没见过这样求人办事的,如何敢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而且得寸进尺,也不怕人家反感?但纳兰性德性情率真,毫不在意,只是慨然允诺。
这件事阻力重重,难度可想而知。纳兰性德求助于他的宰相父亲明珠,经过一番斡旋,终于使吴兆骞结束了流放生涯,回到了北京。
吴兆骞回京以后,旋即被纳兰性德聘为馆师,为其弟教授学业。吴兆骞于1684年10月病故,此时纳兰性德人在江南,他得信后立即回京,为吴兆骞操办丧事,并出资护送灵柩回到吴的家乡吴江。这就是所谓的“生馆死殡“。古人说“文人相轻“,但文人之间的友谊也可以如此感人至深。
纳兰性德能入康熙法眼,外表应该也是个很重要的因素。他的人同他的词一样“纯任灵性,纤尘不染“,当得起“玉树临风“一词。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同是康熙皇帝的侍卫,和纳兰性德是同事关系。曹寅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楞伽山人就是纳兰性德的号。
人长得帅,骑术、剑术、武艺都很高超,诗词文章也堪称一流--这样的人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但纳兰性德过得并不快乐,有人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数字统计:在纳兰性德现存的三百多首词里,“愁“字出现了九十次,“泪“字用了六十五次,“恨“字使用了三十九次,其他如“断肠“、“伤心“、“惆怅“、“憔悴“、“凄凉“等字句,更是触目皆是。按他自己的话说,他是“斗鸡人拨佛前灯“,在滚滚红尘中寻找残月西风,衰草枯杨。
曾经有人说,纳兰性德就是《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原型。纳兰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同为康熙皇帝的侍卫,相处了八年,交情很深。曹寅曾为纳兰性德词集作序,纳兰去江南游历时到了南京,专门为曹寅赋词两首《金陵》和《满江红·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亭在金陵署中》,曹子清就是曹寅。
后来,曹雪芹写《红楼梦》,稿未完而人先亡。和珅将文稿呈献给乾隆皇帝,乾隆阅后说了一句:“此盖为明珠家事作也。“虽然此说有捕风捉影之嫌,但纳兰性德与贾宝玉确有许多相似之处,而曹雪芹的《红楼梦》也确实受到了纳兰性德的词的影响。
《饮水词》中有这样的词句:“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词中多次提到“红楼“,这对《红楼梦》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在祖父的影响下,曹雪芹自幼熟读纳兰性德词,熟悉纳兰的遭际,对纳兰性德深感同情。《饮水词》中多处咏竹,而林黛玉爱竹,别号“潇湘妃子“,曹雪芹又为她的居处潇湘馆安排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片翠竹环绕“的环境,这也绝不是巧合。而且,更关键的是,纳兰性德也有一段愁云惨雾的爱情往事,和《红楼梦》中宝、黛、钗三人的关系十分相似。
据说纳兰性德在正式娶妻之前,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就是他的表妹雪梅。雪梅自幼父母双亡,寄居在纳兰家。这位表妹冰清玉洁,才智过人。纳兰性德和表妹相知相爱,心心相印,私订终身,但他们的爱情遭到了纳兰母亲的激烈反对。母亲固执地认为,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即使她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她也是“丧门星“,怎么能把这种“不祥“带给自己最心爱的长子呢?
不管纳兰和雪梅如何的苦苦哀求,母亲都不为所动。为了拆散这对“冤家“,父母想了一个损招,把雪梅送入了宫中,从此两人就再也未能相见。坚贞的雪梅为了保全自己的清白,在宫中吞金自尽,纳兰性德得知消息以后痛不欲生,大病了一场。
二十岁时,他奉父母之命,和两广总督兼兵部尚书史兴祖之女、时年十八岁的卢氏成婚。虽然不像表妹那样贴心贴肺,但纳兰和正妻卢氏的感情倒也如胶似漆。然而,由于工作需要,纳兰常常入值宫禁或随皇帝南巡北狩,这对少年夫妻聚少离多,纳兰只好把万千情丝倾泻在词章里。
他们至真至美的爱情只持续了三年,卢氏就因产后受寒而去世。纳兰写下了一系列悼念亡妻的词章,声声啼血,字字连心,下面这曲《沁园春》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首,读罢令人断肠: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自古多情伤离别,饱尝离别之苦的纳兰性德身上,的确是很有几分贾宝玉的影子,多情而又多舛。
康熙二十四年,纳兰性德在跟随皇帝南巡后回到北京,不料想突染重疾,至此一病不起。1685年5月,年仅三十一岁的纳兰性德溘然长逝。在他身后留下的仅有三百四十二首《纳兰词》。也许他的华美人生过早地落幕,是为了避免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劫数。他没有看到纳兰家族的衰败,从这一点上看,他比贾宝玉要幸运一些。
纳兰性德的故居有两处。一处是位于后海北沿的明珠官邸,现为宋庆龄纪念馆(西花园)和卫生部所在地。这里曾经是豪门朱梁,钟鸣鼎食,门前车水马龙。“门俯银塘,烟波晃漾。蛟潭雾尽,晴分太液池光,鹤渚秋清,翠写景山峰色“(《渌水亭宴集诗序》);开门即见太液池(什刹海)、景山,一片富贵升平气象。
南楼前临水有两株夜合树(合欢),据说是当年纳兰性德亲手所植。纳兰对这两棵树格外怜惜,他病逝前的最后一首诗就是《夜合花》:“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就在他咏夜合花之后,忽然得了一场大病,过了七日便不治而亡。他的好友在祭文中说:“夜合之花,分咏同裁。“
再有就是渌水亭。纳兰性德曾写过一部叫《渌水亭杂识》的笔记,使得渌水亭这个名字流芳久远。今天,“渌水亭“成了几千纳兰迷相聚的网页名。
渌水亭是纳兰家的别墅,因园内建有一座乡野风格的茅亭而得名。这里是纳兰性德著书的地方,在京西玉泉山下。玉泉水流到昆明湖这段河道称为“玉河“,渌水亭应建在玉河岸边。纳兰性德最喜欢在亭子里饮酒会客,并以《渌水亭》为题写过一首诗:“野色湖光两不分,碧云万顷变黄云。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亭挂夕曛。“所以,同城中的豪宅相比,渌水亭才是纳兰性德真正意义上的家,是灵魂的憩园。
在这里,纳兰性德与他真正情投意合的朋友们吟诗唱和,畅快自由,他们都是当时的文化名人,有朱彝尊、严绳孙、顾贞观、秦松龄、陈维菘、姜宸英等等,渌水亭为这帮风流才子提供了聚会的好场所,他们结成了一个松散而又团结的诗社,写下了许多怡情养性的词章。
《渌水亭杂识》也是在这里完成的。这本书将清代文化的京师娓娓道来,书画、瓷器、刻石、古币、古迹等等,说不尽北京的雅事风情,通过探求纳兰性德的描绘,可以看到旧时北京最真实纯正的骨骼和纹理。
今天,纳兰性德在《渌水亭杂识》里评点的许多古迹,同渌水亭一样,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纳兰性德留给我们的是一些纸上的风景。不过纳兰家的别墅、庄园和墓地还有迹可循--在今天海淀区的上庄水库附近,有一座纳兰性德陈列馆。这是一座仿清的小四合院,院落虽小,却别有情致。院中矗立着一尊纳兰性德坐像,头戴清朝官帽,身着朝服,左手捋须,右手手持一杯清茶置于腿上,神情忧郁地凝视远方。雕像是汉白玉的,而底座却是一块红色的大理石,衬托出他的显贵身份。
明珠在康熙一朝不可一世,然而到了乾隆时期,这个家族的存在却威胁到了新一代权臣和珅的利益。于是,这个家族遭到了清算,家产被籍没,位于后海的明珠官邸,则被和珅霸占。到了光绪年间,那里又成了醇亲王载沣的王府。
别墅几经易手,但纳兰性德却依然是那个性灵高洁的词人,他并没有受到污浊时世的浸染,生前没有,身后也没有。有朋友曾说他“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那一份惋惜之情非常强烈。其实也不尽然,当所有的富贵功名皆成尘土,那一本《纳兰词》读来还是令人唇齿留香,三百年都不曾消退,因为他“不是人间富贵花“,当围绕在他身旁的繁华如云烟般散尽之后,诗人如愿以偿地回归到了诗人本身--也许,这才是世上最幸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