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笑云入明记》,觉得有意思。 卷首有题签,云:宝德三年辛未岁,从国使游大明,十月辞京师,壬申正月至筑紫博多,八月出博多,癸酉三月十九日始泛大洋,四月二十一日达大明宁波府,九月入北京,甲戌二月二十八日出北京,六月二十三日归船解缆,七月十四日到长门国。凡九百余日,所历览者无一不记。 宝德是日本后花园天皇的年号,三年为公元1451年。备货,候风,遣明使团折腾了一年有半才扬帆渡海。九艘船,一千二百人,历尽风险,先后到宁波。笑云是临济宗和尚,担任书记官,随正使乘一号船,记录了出使全程。四月,“四日,鹰来息桅上,午后海水少浊,水夫曰,已入唐地”;“二十日,晓溯浙江,平明达宁波府,乃大明景泰四年癸酉夏四月二十日也”。 景泰四年是1453年。使团在宁波逗留三个半月后北上,于九月二十六日晚入崇阳门。翌日就到鸿胪寺学习朝圣礼仪,第三天在奉天门觐见二十多岁的景泰帝。“官人唱,鞠躬拜,起叩头,起平身,跪叩头,快走阙左门,赐宴,宴罢又趋端门,跪叩头出”。此后朝参二十多次,每朝参,必赐宴。还总有赏赐、馈赠,从皇帝到地方官员一体显示大国气度。当然也讨要,古铜大香炉什么的。 一位中书舍人对笑云说:“外域朝贡于大明者,凡五百余国,唯日本人独读书。”但读书不达礼,难改野性,进京途中竟也敢作恶。《明实录》记载:日本使臣至临清,掠夺当地居民,派官员前去处理,又差点儿被打死。又记:沿途则扰害军民,殴打职官,在馆则捶楚馆夫,不遵禁约。这些行径笑云都略而不记,只写下一行:临清清源驿,齐地,有桓公庙、晏子庙,甘草多。倒是幕府将军识大体,几年后请托朝鲜向明朝“谢罪”。 礼部验核文书,令日本人在“金屏风”上加一“贴”字,因为是贴金屏风,不是金屏风。某日赐茶,日本和高丽争位次,礼部官员只好让日本居左,高丽居右。日本跟朝鲜半岛诸国向来是冤家,争位次不是头一回。有个叫大伴古麻吕的,留学大唐六七年,海归当官。据《续日本纪》记载,天宝十二年(753年),玄宗在大明宫的正殿含元殿接受百官及诸蕃朝贺,新罗被安排在东边第一位,居大食国之上,而日本在西边第二位,居吐蕃之下。大伴作为第十次遣唐的副使嗷嗷抗议,说新罗朝贡大日本国久矣,我反在其下,好没有道理。将军吴怀实就给调换了,新罗改在西边吐蕃之下,日本位居东边大食国之上。要说这个大伴的最大功绩,应该是归船把五次渡海失败的鉴真和尚偷渡到日本。 “冬至朝参,自左掖门入东角门,过凤凰池到奉天殿,见天子,文楼武楼之间万官排班,三呼万岁,声动天地”。朝参之外,笑云们经常游庙或逛街: “月食,九重城里钟鼓雷轰”。 “除夜,长安街列炬如昼”。 “帝回驾,入大明门。奏乐前行者,数千人。大象负宝玉行者,三匹。六龙车二。二象牵车者二。凤辇二,人肩之,其一帝御之。执戟拥卫者,数万人。甲胄士走马者,三十六万骑”。 “夜观灯至东长安街,望见端门万烛耀天”。 “有衣冠骑马,搭红绢于肩上而曳地从之,鸣鼓笛,以绕宫城者,予问之,则曰家产男子者,例如此云云”。 “观灯市,灯笼傍皆挂琉璃瓶,瓶中有数寸鱼,映灯光而踊跃,甚可爱也。济大川题琉璃灯棚曰,冰壶凛凛玉龙蟠,其谓之乎”。由此想起神户的香雪美术馆藏有一幅布袋图,梁楷画,有大川普济禅师题赞。 日本朝贡其实是贸易。厚往薄来也要有限度,礼部打算按时价付款,但日方说:若不给宣德八年那个价,咱们就不再回国了。宣德八年(1433年)日本船运来硫黄两万两千斤、衮刀两把,而此次所贡,硫黄三十六万四千四百斤、衮刀四百一十七把,所有贡物都增加几十倍,整个是倾销。礼部改为比照宣德十年,日方也不从:回去的砍头,可怜可怜的。当皇帝的总是心太软,唐玄宗所谓“矜尔畏途遥”,景泰帝则曰,远夷当优待之。可是给加了铜钱一万贯,日本人犹以为少,礼部一边斥责他们贪得无厌,一边又加了绢五百疋布,一千疋。
正赶上景泰五年会试,三千人进考场,笑云到国子监观看,但“严设棘围,不许游人入”。半个月后放榜,三百五十名合格,笑云抄录了谕众通知的榜文,可见对科举大感兴趣。周作人“深钦日本之善于别择”,说它“唐时不取太监,宋时不取缠足,明时不取八股,清时不取鸦片”,其实,之所以不取,嗜好迥殊,恐怕是各有原因的。未必不想取,可能取不来,好像当初就独具慧眼,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隋文帝创始科举,日本比朝鲜还早,728年就照猫画虎,开科取士,可国情哪里比得了隋唐呢。不过,西欧惊悉世界上还有如此公平、平等的人才录用法更要晚一千年,也就到了明末,本家已不堪其弊。1787年松平定信当上江户幕府的首座家宰,断行改革。杜绝贿赂,厉行节约,独尊朱子学,排斥异学。为消解官职取决于门第的陈规陋习,1792年施行科考,叫“学问吟味”。有一位大田南亩,好学善文章,欣然赴考,作诗说“昭代文华藻翰扬,试场迎我坐中堂,翛然落笔扫千纸,观者一时如堵墙”,却名落孙山后。原因可能是他指出考题把伍子胥的伍误为吴,惹恼了考官。1794年,大田四十六岁,又参加在孔庙举行的第二次科考(此后每三年举行一次),考生二十三人,第一天考《论语》、《小学》,第二天考《诗经》、《史记》、《左传》。这次他得了分组第一名,获银币十枚,日后由警卫步卒升为文职小吏,改变了人生。这是我大清乾隆末年的事了。 《明实录》记载,日本人“已蒙重赏,辗转不行,待以礼而不知恤,加以恩而不知感,惟肆贪饕,略无忌惮”。滞留北京五个月,他们终于在景泰五年(1454年)二月二十八日上午踏上归途。 行前,笑云游兴隆寺,独芳和尚拿起烧饼,问:日本有么?笑云答:有。又拿起枣子问:日本有么?答:有。独芳和尚说:这里来为什么?答:老和尚万福。独芳笑了,赐笑云一卷自注心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