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青便勒转马,望这树林边去。宋江也勒住马看时,只见树林边转出十数骑马军来,当先簇拥着一个壮士,正是豹子头林冲,在马上大喝道:“兀那婆娘走那里去!”一丈青飞刀纵马,直奔林冲。 《水浒传》第四十七回 继林冲取投名状时和杨志那次对决后,喽啰乙再次亲眼目睹了豹子头林冲的武艺。由于有一名骑兵战前忽然得了重病,喽啰乙临时从步兵改为骑兵。上阵前,他本来对这一安排有些疑虑:“林,林教头,我没骑过马,只,只骑过牛。” “记住两点。”林冲呵了一口气,用一块白布擦拭着自己的丈八蛇矛:“一要抓住缰绳,二要夹紧肚皮,三要夹紧马的肚皮,四不要从马上掉下来。” 身体伏在马背上,用大腿使劲夹着马肚皮发抖的喽啰乙,看到了林冲和扈三娘精彩的交锋: 两个斗不到十合,林冲卖个破绽,放一丈青两口刀砍入来,林冲把蛇矛逼个住,两口刀逼斜了,赶拢去,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挟过马来。 《水浒传》第四十七回 “绑了!”林冲大喊。 喽啰乙赶紧滚下马来,和其他几个喽啰一起,拿着准备好的绳子冲上去。 “先套头,绳子从胳肢窝缠下去,这样,这样,我来,看见没,死结!”喽啰乙用当年偷牛时捆牛的办法,把扈三娘捆了个严实。 且说宋江收回大队人马,到村口下了寨栅,先教将一丈青过来,唤二十个老成的小喽啰,着四个头目,骑四匹快马,把一丈青拴了双手,也骑一匹马,“连夜与我送上梁山泊去,交与我父亲宋太公收管,便来回话,待我回山寨,自有发落。” 《水浒传》第四十七回 喽啰乙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可以回梁山。“或许是因为会捆人的缘故。”他心里暗暗寻思:“还是掌握门技术好。” 押送扈三娘回梁山的路上,他看到这个女人苍白的脸上竟然没有一点表情,眼睛冷冷地看着远处,仿佛所有的人都不存在。喽啰甲在渡船上偷偷摸了一下扈三娘的屁股,扈三娘也没有任何反应。 扈三娘的身上冒着寒气,这种寒气让喽啰乙打了个哆嗦。 寒气逼人的扈三娘,在梁山遭遇的是奇耻大辱。 杀她未婚夫祝彪的是梁山贼寇,杀她一家老小的是梁山贼寇,她还要嫁给一个好色成性、武功低微的梁山贼寇。 怎么才能相信“霜刀把雄兵乱砍,玉纤手将猛将生拿”的扈三娘会这样苟且偷生?怎么才能相信“天然美貌海棠花”的一丈青会嫁给“形貌峥嵘性粗卤”的王矮虎? 我宁愿相信这样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只能让扈三娘亲自为我们讲: 在扈家庄生活的那些日子,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那里。父亲说要把我嫁到邻靠的祝家庄去,我一点也不情愿。祝彪那个人从小就令人生厌,经常欺负我哥哥扈成。孩子们在村口的打谷场玩骑马打仗的游戏,祝彪每次都要我哥哥做他的马,背着他健壮的身躯冲来冲去。有次我哥哥实在跑不动了,摔倒在地上,手臂被碎石子硌出了血。祝彪非但没有任何关切的话语,还朝在地上没有爬起来的哥哥狠狠踹上两脚,责怪他使自己凭空受到了惊吓。 父亲说哥哥是我应该学习的榜样,面对势力强大的祝家,我们要忍辱负重。 年少的我对忍辱负重这个词语深恶痛绝,直到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了其背后实在包含了太多的内容。 多年以前,扈家庄是一个很大的村庄,祝姓仅仅是几户从外面迁来的人家,当时的扈家庄田地万顷,物富人丰。后来由于突发的一场瘟疫,扈家一下死了很多人,瘟疫过后,竟再也兴旺不起来了。相反,祝家的人却发达了,渐渐和扈家分庭抗礼,两家的冲突也开始多了起来,终于有一天,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械斗。 父亲是那场械斗的幸存者之一,他告诉我械斗持续时间之长,场面之惨令他至今想起依然心惊胆战,当时他才六岁,看到原本碧绿的庄稼地被践踏的一塌糊涂,上面横七竖八躺满尸体,血染红了村里流过的那条小河,怒吼和哀嚎回荡在整个村庄上。 “最后祝家占了上风,两家谈判,以打谷场为界,西为扈家庄,东为祝家庄。”说这句话的时候父亲的眼睛茫然地望着东方:“祝家庄,是我看着从扈家庄生生割了去的。我必须要再看着它回来。” 祝、扈分家后,祝家的势力一天天强盛,而扈家却一天天衰落。拿祝彪父亲来说,有三个人高马大的儿子,而我父亲的三个孩子老大天性软弱、老二出生不久便夭折,老三还是个女娃,从我懂事起,就看着父亲一天天在我和哥哥面前叹气,他刚过中年,就生出一脸愁苦的皱纹。
我和哥哥性格不同之处在于我从小喜欢舞枪弄棒,八岁的时候村里路过一名去山西当提辖的胖汉,看我天资聪颖、骨骼清健,就教了我几招武艺,我竟能触类旁通,身手越来越出众,方圆数十里都流传着扈三娘的名字。 我的绝招就是掷一根绳套,十步之内,必缚强敌。这一招是父亲教给我的,父亲总是一边传授绳套绝活一边给我讲一些古代的故事,无非是什么西施貂蝉,勾践吕布,开始听觉得传奇,后来觉得感人,再后来就觉出麻木了。 父亲让我嫁给祝彪肯定有他的想法,遗憾的是,这种想法还没有实现,就有一场空前的劫难从天而降。 劫难是从祝家庄蔓延开的。 有一个准备去梁山当山贼的汉子在祝家庄开的酒店偷鸡,被擒获。宋江带领众多贼寇前来攻打祝家庄。为这事我还去找了祝彪一次,说梁山的势力强大,不如把人放了,求和算了。祝彪大笑道:“娘子不必担心,什么凉山热山的,只要敢对祝家庄不冷不热,定教他们水深火热!” 祝彪从小就爱吹牛,事实上吹点小牛也无妨,可这么大的牛吹起来就不容易收场了,几个回合下来,祝家庄就有点支撑不住,向扈家庄求援,我想父亲一定不会让我去帮忙,对于我们来说,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借刀杀人的机会,怎能错过。 父亲的态度出乎我的意料,听到消息后,他把我叫到大堂,沉默了半晌,然后转身去里屋取出一套金色的盔甲,放在我面前。 看着我一脸的惊诧,父亲叹道:“皮之不存,毛将安附?” 这套盔甲父亲已经为我准备了很久,他一直幻想着那么一天,我穿着这套盔甲,把祝家赶尽杀绝,然后用高粱酒冲走所有姓祝的人留下的足迹,让扈家的麦田再像从前那样望不到边。 可现在,我要替祝家打仗了。 虽然是第一次披挂上阵,可我一点也不畏惧,因为我对战争的期盼和幻想已经有过很多,能和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子在战场上一决生死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我经常做一个梦,梦见在刀光剑影中渐渐浮现出英气逼人的眉宇,醒来后心跳不止。 想不到第一个在战场上遇到的对手竟是个五短身材、面容猥琐的山贼。 王英的马都快和我的马撞到一起的时候我发现,这个号称矮脚虎的家伙活像叮在马背上的一只苍蝇。 再看他那副尊容,眼歪嘴斜,嘴角还留着口水,说话还结巴:“美美美。。。。。美人。。。。。。” 我差点乐得从马上栽下来。 十几个回合下来,他就被我活活擒住。 回到自己阵中,我一点不为打了胜仗而快乐,相反,心里总觉得堵的难受。 我的俘虏过去是一个押镖的,有次见财起意半路把东家杀了,就去当山贼,有一天抓了名路人准备吃人家的心肝醒酒,结果一问情况原来是这路人是在江湖上备受景仰的黑道大哥,于是马上换了副面孔,做出要把自己心肝掏出来给大哥吃的样子,大哥当然不吃,还答应将来给他说个媳妇,省得成天非礼良家女子,这一来,他对这名大哥心悦诚服,后来就跟大哥上了梁山。 我知道王英这些背景的时候已经是他的妻子了,有次他喝得大醉,把陈年旧事酒气熏天地交代了一遍,当时我的情绪一点波动都没有,因为我早已心如死灰。 第二天再去和梁山山贼对阵时我见到了王英的这名黑道大哥,他的脸比木炭还要黑,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如此丑陋的人竟还能当梁山的二大王,更没想到不久他竟做到了梁山第一把交椅的位置上。 一轮混战后我拍马直奔黑宋江而去,他当然不是对手,掉转马头就跑,我抽出绳套,正准备像套牲口那样把他套住,突然横着杀出一个人来。 那一瞬间,这个人杀入我的生命中,俘虏了我和我的爱情。 林冲闪过我眼帘的时候就像一头猎豹,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有“豹子头”的绰号,也不知道他曾经是京城声名显赫的八十万禁军教头,他长着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睛,眼神如同利箭刺穿了我的心。 我都记不得被林冲擒住的那些细节了,要论武功我虽敌不过他,倒也能抵挡一阵,运气好了,全身而退也不是不可能。其实被自己心仪的人擒住也是件很幸福的事情。这世间,没有一个女子不曾对自己爱情进行美好幻想,我甚至还以为这种缘分可以令我和林冲从此厮守,如能这样,生死又有何欢忧? 给我松绑的人是宋江,他解绳索的动作显得那么笨拙,绳索捆得很紧,我的整个身体都麻了,宋江还是没能解开,便从腰间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来,在绳结上锯了好几下,发出一种类似嘲笑的哧哧声。
他心里想得也许是:“这是哪个缺德孩子弄的死结?”嘴上却说:“一定是兄弟们看扈姑娘武艺高强,怕让你逃脱才绑这么严实,幸好我是慢性脾气,要是李逵在此,定是要取出板斧来,将它砍断,十有八九要伤着姑娘。” 宋江手中的匕首曾杀过一个人,那个人是他的女人,如今,他又用这把匕首给另外一个女人松绑。 我喘过来一口气,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擒我那人是?” 宋江迷着小眼看了我半天,说:“是命苦的林冲兄弟,为了他的妻子被逼上梁山的。”语气上重点强调了妻子这两个字。 凭一名女人的直觉,我猜测宋江一定是有想招我当压寨夫人的打算。 这个秘密最早是被他的铁牛兄弟揭穿的。 在梁山开始住的那些天,就有了一些关于我和宋江之间的非议,经常有人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我经常站在山顶一块黑色的石头上,眺望家乡,我牵挂的不仅是皱纹满脸的父亲和弱不禁风的兄长,我知道还有一个人此时也在那里浴血厮杀,这个人虽然我只见过一次,他的安危却常常令我感到心急如焚。 这日,一个比宋江还黑的壮汉提着两把斧头冲进来,劈头就喝:“宋江哥哥怎么被个妖女迷惑了!” 宋江大怒:“黑厮休得胡言!”两个人争吵的声音吸引了很多将领,大家纷纷进来,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宋江。众多头领里,我看到了林冲和王英,从他们战袍上的血可以看出,他们一定是得胜归来了。 宋江却转怒为喜,指着我俘虏过的矬子对我说:“我这兄弟王英,虽有武艺,不及贤妹。但我当初曾许下他一头亲事,一向未曾成得。今日贤妹你认我父亲当干女儿,众头领都是媒人,今朝是个良辰吉日,贤妹与王英结为夫妇。” 从宋江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喜形于色的王英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他身边的林冲目不斜视地望着另一处,面无表情。 那天我还知道祝家庄已经沦陷,祝彪全家老小无一活口,扈家庄也遭到了血洗,哥哥下落不明,父亲被李逵砍倒在血泊中。 我整个脑袋都在轰鸣,仿佛发间的金钗突然插进了头盖骨。 李逵……宋江……梁山……扈家庄碧绿的庄稼地一定被践踏得一塌糊涂,上面铺了一层尸体,血染红了村里流过的那条小河,怒吼和哀嚎回荡在整个村庄上。 这个仇我一定要报,我想起了父亲曾不止一遍对我说过的那句话:“要忍辱负重。” “忍”就是把一把刀放在心上。 忍就是白日看着大仇人宋江的脸色行事,夜晚和面目丑陋的丈夫同眠。但是,必须要忍,为了报仇。 整个梁山,能懂我心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花和尚鲁智深,他说他过去是个什么事情都不能忍受的人,以至于提辖做不成了,去做和尚;和尚又做不成了,只好去做盗贼。但他却一点都不后悔,因为他拥有一个完全坦荡的过去。 另一个人便是林冲。他在梁山上只有鲁智深一个朋友,我常常能在夜深人静时看到两个人的影子在鲁智深的房间里推杯问盏,然后我关上窗,看着身边熟睡的丈夫,就能体会到他们的孤独。 有一次我又到山顶那块黑色的石头上,在那里我可以很清晰地回忆起一些痛苦的往事,这些痛苦有助于我保持必要的清醒。但我复仇的计划却总是难以制定,宋江身边有太多高手,如果我舍去性命除他一人的话,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 “冷吗?”突然有一个声音出现在我背后,我转过头,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的林冲呷了一口葫芦里的酒。 我笑了,这一笑,才感到脸上的肌肉被冻的有些僵了。 “喝一口?”林冲把酒葫芦扔过来。我接着,猛喝两口,一股股温暖从心口往上涌。 “其实,有些话我很想对你说。”林冲说话的时候,眼睛并不看我,而是眺望着扈家庄的方向:“我很后悔,当初不该擒你来,你应该和你的哥哥一起远走高飞。” 在我的沉默中,林冲又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会留在梁山,但我觉得你的目的一定不会实现,就和我一样。” 当时,宋江刚刚放走了林冲的仇人高俅,林冲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衣冠禽兽从他面前堂而皇之地离开,林冲说:“我们只是一群无能为力的人,用忍辱负重换来的还是忍辱负重。” 从我上梁山以来,就几乎没有和林冲说过话,他本来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那一天,他说了很多话,有些话让我温暖,有些话让我绝望。 天空渐渐飘下雪来,雪花落在黑色的石头上,好像在昭示某种命运。 梁山上的时光度日如年,又过些天,我们就被招安了。 我不知道招安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肯定离我的复仇越来越远。 和一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就觉不出他的美丑了,即使他依然经常流口水,也不会像刚开始发现时那般恶心。
林冲那样的男子太完美了,这也是他最致命的缺点,南下征方腊的时候,林冲生了恶疾,死在路上,我知道他真正的死因并不仅仅是恶疾,但也不觉得多么悲痛。可能,悲痛只是一种毒草,吃多了,就能练就以毒攻毒的本领。 去江南的路上,有个算命先生给我算,说我是个命苦的姑娘,我笑着说:“你看我这么漂亮,像是命苦的人吗?”其实我的心都融化成泪水了。要想令自己不会因为梦想的幻灭而痛苦,首先应该放弃梦想。 林冲死后我的精神变得恍惚起来,到战场上就彻底成了杀人的工具,只能在血光四溅中找到一点安慰。 王英死于和郑彪的那场大战,他哪是那个魔头的对手,又自不量力地前去杀敌,我没那么无知,就看着我的矬子丈夫冲上前去被人一枪挑死,我还觉得他被挑在空中的样子很滑稽,我还觉得郑彪的长枪挑起来的不是我的丈夫,而是一坨肉、一团泥。 临死前王英一直喊着我的名字,声音异常凄厉,这种凄厉的声音让我不由自主地从马上下来,趴在他抽搐的身体上面。 王英呻吟着说了一句话,就在我的耳边,还把几点口水流到我金色的盔甲上。 这句话令我一愣。 就在我发愣的刹那,一块金砖从前面飞来,正打在我的面门。 这一下打得好疼,我感觉自己的五官从脸上飞了出去,鼻子和耳朵落在了地上,眼睛溅到了空中。那一瞬间,溅到空中的眼睛看到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那么狰狞恐怖,难道,那真的是我曾经的美丽容颜? 我想我可能这次活不成了,命中注定我要和王英一起死,我和他的命原来是拴在一起的。 最后,王英的那句话还在我心头萦绕,伴着剧烈的疼痛,那句话像我来不及掏出的绳套那样,套住我自己的心。 王英说:“三娘,快跑。” 这是我多年前写的一篇小说。《水浒传》中,多次出场的扈三娘除了初次出场对阵王英时心里念道“这厮无理”,就再没有一句台词。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和我们一样,在被水围困的生活中挣扎、喘息,直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