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只有两条路可走,即入流还是不入流,“登科”还是“不登科”。是做官呢,还是如袁守诚一样,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民间高人?明代版西游第九回,算命先生袁守诚与泾河龙王打赌,看谁预测的下雨时间和雨量更为准确。结果龙王作弊,私自调整下雨的“天机”,被天庭问责。他只好求救于唐太宗,可太宗没有兑现对他的承诺,致使其死亡。心有愧疚的李世民因担心龙王冤魂不散,特意跑到大相国寺还愿,由此得以遇见唐僧,为西天取经开了一个头。
可见,所谓的西天取经的壮举,不过是由袁守诚与泾河龙王的一次打赌所引发的。故而,袁守诚被西游认为是所谓的“不登科的进士”——没有做官,却做了很大的事业——还是有道理的。大抵,袁守诚就是西游作者吴承恩的代言人,如同《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就是作者吴敬梓一样。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只有两条路可走,即入流还是不入流;“登科”还是“不登科”;是做官呢,还是如袁守诚一样,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民间高人?吴承恩与吴敬梓,都是天赋异常之人,也都是因各种原因不做官的典型。可是,他们只不过是少数人。考科举做官,对绝大多数读书人具有一种天然的诱惑力,毕竟他们没有太多别的出路。渴望着做官,始终贯穿着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整个心路历程,甚至整部中国古代史。
可是,这种世俗的利益,并非所有人都趋之若鹜。《儒林外史》中的第一完人杜少卿,其家是当地的科举望族,父祖辈都是高级干部。可他却乐善好施,笑傲权贵,视金钱如粪土,跟着感觉走,最后散尽家产,一贫如洗,并远离故土。但他依然欢歌笑语,至死不渝。而“儒林”的作者吴敬梓也同样如此,其祖辈有六人是进士,包括一个榜眼、一个探花。可是,他就是不走科举之路。最终,吴敬梓与他笔下的杜少卿一样,都成了世俗中“不可效此儿郎”的不肖子孙。而明代的吴承恩,他的科举之路也如清代的吴敬梓一样,蹉跎纠结,屡考不中。幸运的是,他有绝活,早在吴敬梓创作“儒林”两百年前,就写出了千古好书《西游记》。
不过,别看这些不做官的大家死后著作等身,爆得大名。可生前的凄凉与痛楚,又怎是后人所能想象的?《儒林外史》中的周进,参观向往已久的圣地——省城贡院(明清乡试的考场)——之时,突然鼻滴满脸,兴奋过度,以至于昏死过去,醒来还继续号哭,满地打滚,口吐鲜血。当时,周进头发胡子都白了,考了几十年,居然还只是一个最低等级的“童生”,连秀才都不是。范进更是加强版的周进,他在中举之前,其岳父胡屠夫把他不当人看,时时挖苦他、羞辱他。中举之后,年过半百的范进一头栽进污水沟,差点疯掉。好在周进与范进最终还都考上了进士。而清初的蒲松龄,比周进、范进更惨,考了十几次,都没中个举人,写鬼故事便成了他最大的寄托。中国古代,不做官的知识分子,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以曹雪芹和吴敬梓为代表、家族底子很厚、曾经是高干子弟的人;一是如吴承恩与蒲松龄这样、没有走狗屎运中举的中下层读书人。还好这四位大师有著作流传,让人得以铭记。他们是极少数中了五百万大奖的民间高人。而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则完全如周进与范进中举前那样,忍受极大的侮辱与煎熬,却最终一无所获。
吴敬梓作为“纨绔子弟”,彻底与祖辈为自己打下的基础和圈子决裂,自觉地不受某种僵化圈子的羁绊,走上一条“随心所欲不逾矩”的逍遥之路,与自己小说中的主人公一道,赤膊上阵,自断后路,对科举制度的条条框框,进行了疯狂的反抗。壮哉。吴承恩的家底与吴敬梓相比,几近破落户。但他笔下的四个主人公,似乎全都曾是“天潢贵胄”。八戒和沙僧不用说,皆曾为天庭的高级干部。唐僧也不差,至少是唐太宗的特使。悟空曾留学海外,从东胜神洲到西牛贺洲找须菩提老祖学艺,通过个人不懈努力和拼搏,获得了天庭的承认,成为一方诸侯——齐天大圣。不管斗争多么激烈,悟空还是去往西天取经,最终做了天庭的官员,但代价是戴上了金箍儿。不知吴承恩是羡慕唐僧四人,还是在看他们最终回天庭做官的笑话?
祖坟上冒了青烟,侥幸登科做官的读书人,也有到后来心灰意冷、抓狂难受的,甚至有绝望透顶、一死了之的。极端者如明代大哲学家、西游大评家李贽老先生。此公官至知府,正当仕途颇为顺坦之时,却大骂官场,挂冠离去,疯狂地批判儒家所谓的“道德”,对那些亘古不变的人情世故“拳打脚踢”,大大地宣泄了一番,最后在狱中割喉自杀。不过,李贽这样的“奇葩”,毕竟千年难出一个。中举、入流,从来都是古代读书人的终极价值。即便是“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的大词人柳永,不也在“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之后,依然致力于举业吗?即便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李白,不也长久地等待着唐明皇的召见与重用吗?即便文化水平稍逊的大佬松江,到头来还不是一心向往朝廷,渴望登上天子的殿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