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将死,小皇帝年幼,家国社稷的担子需要老成持重的人来挑,于是便有了“托孤”,相当于如今的遗嘱吧。到后来,托孤又称为“顾命”。历史上最著名的“顾命”,莫过于刘备的白帝城托孤事件。
史书是这样记述的,章武三年(223年)春,先主于永安病笃,召亮于成都,属以后事,谓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亮涕泣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先主又为诏敕后主曰:“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
《三国演义》对此桥段的叙述更为精彩,洋洋数千字,把刘备将死前二十余天的言行举止写活了。当然,这本身也是矛盾的。历史上不少帝王在临死前大多刚说上一句“朕这一生”便戛然断气,刘备的回光返照时间忒也长了些,嘱咐的面面俱到,且文辞还非常古雅,富于逻辑,感情充沛,催人泪下。不能不让人产生某些疑问,他何曾这般从容过?这般从容的背后有何猫腻?
从容布局,时不我待从孔明等人星夜由成都赶到永安宫,跪拜于刘备病榻前开始,刘备同志共做了如下事情:摸诸葛亮的后背、哭、逐马谡出、与诸葛亮讨论马谡、宣群臣晋见、取纸笔写遗诏,亲自说了“人之将死”的名言、哭、劝诸葛亮自立为主、命令刘永、刘理以父礼事丞相、嘱众官、嘱赵云、再嘱众官,一切都有条有理。最牛逼的是,他在说完“卿等众官,朕不能一一分嘱,愿皆自爱”这样明显的谢幕词之后,立刻“驾崩”,整个过程比超级计算机还要精确。
据粗略估计,刘备做这么多事,至少要花上半个小时;而他是二十天前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才命令诸葛亮星夜赶到白帝城的。也就是说,刘备算准了自己将于某年某月某时(甚至精确到分)将死,再算上从成都到白帝城的距离,刚好给自己留了半个小时的遗嘱时间。
如此“雄才大略”般从容,古今罕见,让曹操也惭愧。
曹操死时托孤,分香于侍妾,被毛宗岗之流百般揶揄,大意是,你看看,人家刘备说的都是大事,偏偏你还在贪恋女人。这么一揶揄,曹操貌似真不如刘备英雄了。《三国演义》里写道,曹操“嘱毕,长叹一声,泪如雨下。须臾,气绝而死。”看清楚喽,曹操不是言毕而死。
这怨不得刘备“显摆”,曹操的境况比他好得多,儿子成年了,内部也安稳。再看刘备,憋屈呀!阿斗才十六岁,江山原是取自刘璋,益州本土大家族和刘璋的势力之间本就矛盾重重,刘备的荆襄集团硬是横插一杠子,等于是背负了内部两股势力的冲突。如今又逢新败,国基动摇,外有强敌,到处都是隐患,自己却时日无多,何以力挽狂澜于既倒?做了一辈子逃跑将军,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次若再不从容布局,可真没机会了。
将死之时,不失理性,刘备的政治素养倒是老道。
谦逊自抑,扮猪谋虎。小说里刘备有三句话值得一提。第一句,抚其背曰:“朕自得丞相,幸成帝业;何期智识浅陋,不纳丞相之言,自取其败。悔恨成疾,死在旦夕。嗣子孱弱,不得不以大事相托”。第二句,叹曰:“朕不读书,粗知大略。圣人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本待与卿等同灭曹贼,共扶汉室;不幸中道而别。烦丞相将诏付与太子禅,令勿以为常言。凡事更望丞相教之!”第三句,泣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主”。情感的表达层层递进,越来越浓烈。
刘备的一贯风格,就是会笼络人。能够自责谦逊,站在诸葛亮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能够装大度,站在诸葛亮的立场表态,从而博取人情和理智上的加分。扮猪谋虎,诸葛亮没法招架。或许应了那句俗话: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人,永远也不用担心自己的事儿办不成。
同时笔者也发现,刘备的情感表达始终是建立在诸葛亮的情绪反应上的。比如第一句话说后,孔明“泣”,心意有所相交;第二句话过后,孔明“泣拜于地”,又深了一层;第三句话说后,孔明“汗流遍体,手足失措,泣拜于地……叩头流血”。至此,托孤的目的达到了,刘备可以放心的去了。
人,永远是事业的关键。刘备待人确乎是用“心”的,时时处处以心机待人,绝不疏忽大意、懈怠放逸。不能怪他煞费苦心,毕竟他此时只能寄希望于和他“如鱼得水”的孔明,别无选择。
还有一个情节不能忽视,那就是李严。
从蜀汉政权内部结构来看,以李严为首的刘璋旧部在数量上占多数,而刘备的心腹班底在其中只是少数派。作为一个善用权谋的政治家,刘备不会不知道政权内部潜在的危险。所以,他看似无意的安排诸葛亮和李严一起接受遗诏,诸葛亮为正,李严为副,共同辅佐幼主,其实是着眼于尊重新旧双方阵营的利益、比较公平的用“心”考虑。
烧冷灶,预留后着。学界一直认为“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的话是刘备对诸葛亮的试探。从权谋的角度来分析,恐怕不是试探,而是提醒诸葛亮,李严这只“大灶”可能是冷的,但目前还需要用他来烧饭,说白了就是要防备李严的不轨。同时也是在给李严“泼冷水”:若图谋不轨,孔明先生会要你好看。
我把刘备此举称为烧冷灶,大概比较贴切。
凡事多考虑几种可能性,预作防范,总归没有坏处。
刘备托孤前的二十多天,不可能不对国内形势作出正确的研判。刘禅年纪尚幼,无法和李严为首的刘璋旧部抗衡,必须依靠自己的心腹来完成平衡内部矛盾、整合新旧政治资源的工作。而真正可以托付的,只有诸葛亮。诸葛亮既是刘备的心腹,又是入川之前的老班底,更是老部下中的领袖人物。
在遗嘱授权上,诸葛亮固然为正,但就两股势力而言,他和李严在政治地位上应该是平等、不分高下的,否则难以做到实际上的平衡。但是,如果要预防李严为首的刘璋旧部发动叛乱,就必须授予诸葛亮特别的权力,让他可以有控制李严而不被李严压服的特殊名义,即“君可自取”。
通过在接受遗命的李严面前,突出诸葛亮的特殊地位,暗示二人:如果有了变故,出现危机,国家行政力量无法有效处理时,诸葛亮可以为了本集团的利益,不顾君臣名分,走向前台,自取帝位与叛乱者(李严)相抗衡。
从后来发生的事儿来看,刘备烧冷灶果然效果很好。
诸葛亮一点即透,领会了刘备的用意,在其去世后不久,即以皇帝的名义,外放李严到江州,还委派亲刘备的将领陈到做永安都督,随时监视李严。这样一来,李严对蜀汉中枢权力也就够不着了,只能做一个象征性的朝臣领袖。刘备预留的后着,为诸葛亮赢得了一段时期的“和平”环境,及时启用亲刘备集团的新人充实统治基础,最终化解了新旧矛盾。
李严也不是傻瓜,他在镇守江州期间,曾去劝诸葛亮封王。对李严的这个建议,诸葛亮的回答十分出人意料,他说:“我的确应该封王,可是没有封并不代表我没这个资格,而是现在时机还不到。”无疑,二人在封王问题上的交锋,对刘备的托孤遗命再一次进行了诠释。因为刘备的“提醒”,显然让李严感觉到了自己与诸葛亮在刘备心目中的亲疏,诸葛亮必定要位居群臣之上,成为蜀汉的“影子皇帝”,所以他以封王为借口试探诸葛亮本人是否有此用意。诸葛亮也知道李严的用意,干脆不再顾忌什么,以显示自己完全有能力掌控蜀汉局势。
在现实工作与生活中,刘备托孤的背后,也给了我们不少启示:凡事要给自己留有余地,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实质性思考,如利益在哪儿,如何通过交流实现这种利益,并为之制定出周全的预案;同时也应给他人留余地,多听、多观察对方的语气与举止,决定下一步该说什么、怎么说。
一个领导干部,只有先学会规划自己,遇事沉住气,处变不惊,暗自筹谋大局,有效解决问题,才算是真正懂得权谋之要。若慌乱失措,形于辞色,则无益于问题之解决,扮猪的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