颇愧年来负盛名,天涯到处有逢迎;
识荆说项寻常事,第一知己总让卿。
以上这首诗,是梁启超赠给一位红颜知己的。这段恋情发生在1900年梁启超漫游檀香山期间。
是年,梁启超奉康有为的命令,前往檀香山发展保皇事业。由于早已名扬海外,所到之处,他无不受到人们的热情欢迎。除了观光和没完没了的集会、讲演外,梁启超还要出席各种各样的宴请,包括出席家宴。
清末,梁启超(左二)与家人的合影。
当地有位华侨首富何老先生,系保皇会会友,他的女儿何蕙珍,年方20,汉语和英文都很好,喜谈国事,有丈夫气,已在校任教4年。一天下午,何老先生宴请梁启超,梁启超一进何家大院,迎出来的除主人外还有一位年轻女子。主人介绍说这是他的女儿。由于座中有洋人绅及妇女,席间多讲英语。何先生命其女蕙珍为翻译。当梁启超发现来者为一妙龄女郎时,不禁惊讶之至。
何小姐虽没有闭月羞花之貌,却端庄清秀,落落大方,全然没有普通女子的矫揉造作。宾主落坐,何蕙珍坐在梁启超身旁。按照主人的安排,先由梁启超作讲演。梁启超引经据典,纵论古今,侃侃而谈,滔滔不绝。何蕙珍长期生活于华侨社会,对广东话并不陌生,又一直接受西式教育,英语自然娴熟,语言根本不成障碍。梁启超一边讲演,她就一边翻译,既准确又贴切,即使那些不懂汉语的外国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讲演完毕,宴会开始,宾主一边品酒吃菜,一边海阔天空。在宴会中,何小姐显得颇为活跃,她学识广博,谈吐不凡,尤其是她对梁启超及其著述的熟悉程度,让梁启超大感意外。在谈话之中,何小姐忽然出示了一叠手稿,对梁启超说:“梁先生的文章人品,敝人一向敬重。今日一见,又是这般契合,故而我也不便藏拙了。这是我代先生笔战起草的英文中译稿,请先生惠存并予指教!”
拿着这份手稿,梁启超大吃一惊。原来他刚到檀香山时,到处奔走演说,异常活跃,清廷大为恐慌,买通当地一家报纸,大肆攻击梁启超。因是西文报纸,梁启超无可奈何,只好置之不理。不料此后不久,即出现一桩怪事,另一家报纸上连续出现为他辩护的文章,文字清丽,论说透辟。起初,梁启超以为是保皇同志所为,但问遍了当地的同人,均无知晓。如今真相大白,原来那些为自己辩护的文章,竟出自眼前这位华侨小姐之手。不想这位何小姐小小年纪,竟会有如此才华,尤深明大义,与自己志同道合。梁启超的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种钦佩之情。
宴会结束时,梁启超和何蕙珍都有些恋恋不舍。临行时,何蕙珍伸出纤纤玉手与梁启超握别:“我万分敬爱梁先生,今日得见,十分荣幸。可惜只能是敬爱而已!今生也许不能再相遇,惟愿期诸来生。请先生原谅,敝人有个小小的要求——倘若能得先生一张照片作为纪念,我就心满意足了。”握着何蕙珍柔软的玉手,听着她无奈的请求,梁启超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回到寓所,梁启超心情也无法平静,不禁想入非非,仿佛那何蕙珍小姐的影子,总在他眼前。
几天后,梁启超送给何蕙珍一张照片。何蕙珍也投桃报李,回赠梁启超一把小扇,二人即以哥妹相称。一天,一位朋友来访,与梁启超谈到了何蕙珍。朋友先试探着问:“先生准备远游美洲,但先生不会英语,有诸多不便,是否想带一翻译同往呢?”
梁启超回答:“当然想,但到哪里去找合适的人选?”
朋友笑了笑说:“先生若有志于西学,必先学西文,何不娶一个既晓英语又懂华语的西方女子,一面做翻译,—面教英语,岂不两全其美?”
梁启超大笑道:“哪有不相识的西方女子肯嫁给我?况且我已有妻子儿女。”
这位朋友意味深长地说:“我是何人,敢开先生的玩笑?你说这些,我都知道。我只问你一句,如果有这样的女子,你将何以待之?”
说到这里,梁启超恍然大悟,知道他说的是何蕙珍,但他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沉思片刻,说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我敬她爱她,也特别思念她,但是,昔时我曾与谭嗣同君创办‘一夫一妻世界会’,主张一夫一妻,声明不纳妾娶小。这一点,我不能自食其言。况且我如今是亡命之人,清廷悬赏十万大洋要捉拿我,处处凶险,随时有性命之忧,连我和妻子都聚少散多,不能厮守,怎么能再去连累人家一个好女子呢?再说,我声名在外,一举一动令国人瞩目,如果有了这种事,别人会怎么看我呢?请你转告这位小姐,我一定以她敬爱我之心敬爱她,心里时时想着她,如此而已。”
听梁启超如此这般,那位朋友也无话可说。梁启超觉得如此拒绝,心有不忍,便打破沉默补充道:“不过,我倒可以为这位小姐介绍一个如意郎君,你认为如何?”
朋友急忙阻止他:“先生既已知道我说的是谁,我也不用闪烁其词。她对其他男人向来不屑一顾,早在几年前已经立誓不嫁。先生不要再说下去了。”朋友说完,怅然而去。梁启超虽然拒绝了朋友的好意,但言不由衷,心里也很不好受。
终于,梁启超要离开檀香山回日本了。正好又有一当地的朋友请梁启超吃饭,由何蕙珍作陪。席间见到何蕙珍,梁启超心情极为复杂,不敢触及敏感的话题。倒是何蕙珍落落大方,谈吐自如。她陈述中国女学不兴之弊,抒发整顿小学教育的宏愿,又劝梁启超加入基督教,长篇大论,使梁启超穷于应付。
梁启超对何蕙珍说:“听了贤妹兴女学的宏愿,启超我无比佩服。我正好有一女儿,若他日有缘,便作贤妹的女弟子好了。”何蕙珍随即满口答应,并对梁启超说:“闻尊夫人为上海女子学堂提调,想才学也如先生,不知我与她今生有缘相见否:请先生代我向家眷问好。”
等到分手的那一刻,何蕙珍不由有些伤感,她对梁启超感慨地说:“数年来,我一直想拜一个有思想、有学问的人为师,如今已经无望了。我现在做小学教师,并不是我的志愿。我准备入美国就学,学成后回国效劳。先生他日维新成功后,不要忘了小妹。如果有创立女学之事,请来电召我,我一定去。我的心里只有先生。”说毕,竟泪光莹莹。梁启超不忍再看下去,轻声说了声“珍重”,连忙告别。
回到寓所,梁启超心潮久久不能平息,他说,“余归寓后,愈益思念蕙珍,由敬重之心生出爱恋之念来,几不能自持。明知待人家闺秀,不应起如是念头,然不能制也。酒阑人散,终久不能寐,心头小鹿,忽上忽落,自顾生平二十八年,未有如此可笑之事者。”这天晚上,梁启超熬过了一个无眠之夜。
这样心中七上八下折腾到五更时分,梁启超这才下定决心,披衣起床,提笔给妻子李蕙仙写了一封长信,忠实地披露了这天晚上的心情,“女郎何蕙珍者,此间一商人之女也。”此信一开头,即以大量篇幅详细记述了他与何蕙珍的相识与交往,然后向李蕙仙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无如揆之天理,酌之人情,按之地位,皆万万有所不可也。我只得怜蕙珍而已。然我观蕙珍磊磊落落,无一点私情,我知彼之心地,必甚洁净安泰,必不如我之可笑可恼。故我亦不怜之,唯有敬爱之而已。”
梁启超下定决心,将自己与何蕙珍的这段私情如实告知李蕙仙,一方面表明他对何蕙珍发乎情,止乎礼,不再往前发展关系;另一方面也表明了他对妻子的忠诚坦荡。然而,李蕙仙接到丈夫来信,心情却极为复杂。她给梁启超写了一封回信,大意是说:你不是女子,大可不必从—而终,如真的喜欢何蕙珍,我准备禀告父亲大人为你作主,成全你们;如真像你来信中所说的此事已作罢论,就把它放过一边,不要挂在心上,保重身体要紧。
梁启超接到李蕙仙的信后大惊失色,连忙给她回信加以阻止:“得六月十二日复书,为之大惊,此事安可以禀堂上,卿必累我挨骂。即不挨骂,亦累老人生气,若未寄禀,请以后勿再提及可也。”他表明自己绝非忘情之人,要她不必过虑,更不必惊动老父。他着重说明,他为国难奔走,与爱妻相聚甚少,现在“拳匪陷京津,各国干涉,亡国在即,吾党在南,不识能乘时否?嗟夫!嗟夫!吾独何心,尚喁喁作儿女语耶?”因此,他又提起笔来,抒发自己的胸怀:
猛忆中原事可哀,苍黄天地入蒿莱。
何心更作喁喁语,起趁鸡声舞一回。
梁启超在信中再次说明与惠珍之事实不可能,他和蕙珍已停止接触,并表达了对李蕙仙的深情厚意:“以君父在忧危,家国在患难,今为公事游历,而无端牵涉儿女子事,天下之人岂能谅我?我虽不自愿,岂能不顾新党全帮之声名乎?我既已一言决绝,且以妹视之,他日若有所成,复归故乡,必迎之家中,择才子相当者为之执柯,设一女学校,使之尽其所长,是即所以报此人矣。吾于一月来,游历附近各小埠,日在舟车鞍马上,乡人接待之隆,真使人万万不敢当!然每日接客办事,无一刻之暇,劳顿亦极也。卿来信所嘱,谓此事若作罢论,请即放过一边,勿常常记念,以保身子云云,此却是卿过虑之处。曾记昔与卿偶谈及,卿问别后相思否?我答以非不欲相思,但可惜无此暇日耳。于卿且然,何况蕙珍?在昔且然,何况今日?惟每接见西人,翻译者或不能达意,则深自愤恨,辄忆此人不置耳。近亦月余不见此人,因前事颇为外人所传闻,有一问者,我必力言并无其影响,盖恐一播扬,使蕙珍难为情也。因此之故,更避嫌疑,不敢与相见。……再者,卿来书所论,君非女子,不能说从一而终云云,此实无理。吾辈向来倡男女平权之论,不应作此语。与卿相居十年,分携之日,十居八九,彼此一样,我可以对卿无愧,虽自今以后学大禹之八年在外,三过其门而不入,卿亦必能凉我。若有新人双双谐游各国,恐卿虽贤达,亦不能无小芥蒂也。一笑!我虽忙杀,然知卿闲杀闷杀,故于极忙之中,常不惜偷半夕之闲,写数纸与卿对语。任公血性男子,岂真太上忘情者哉!其于蕙珍,亦发乎情,止乎礼义而已。”几番书信来往,梁启超和李蕙仙消除了误解,加深了感情,双方复归如初。
但对何蕙珍的相遇、相知乃至相思,是梁启超人生中一次新奇而深刻的感情经历。何小姐的仗义、修养、风度以及20岁少女的青春气息,都是他难以忘怀的。他在理智上可以克制自己,但内心深处的感情却不能自我欺骗。越是被压抑的东西就越要千方百计地寻找出路。由于种种原因,梁启超的这份感情无法实现,便只好抒之于笔端。
这期间,他写下了24首情诗,以记叙对何蕙珍的赞美、思念和无奈之情。除开头的那首外,这里再列举几首目:
人天去住两无期,啼决年芳每自疑;
多少壮怀都未了,又添遗恨到峨眉。
青衫红粉讲筵新,言语科中第一人;
座饶万花听说法,胡儿错认是乡亲。
眼中既已无男子,独有青睐到小生;
如此深恩安可负,当筵我几欲卿卿。
却服权奇女丈夫,道心醉粹与人殊;
波澜起落无痕迹,似此奇情古所天。
卿尚粗解中行颉,我愧不识左行驹;
奇情艳福天难妒,红袖添香伴读书。
梁启超在檀香山只呆了半年。等他在当地创立保皇会、筹集捐款的事告一段落后,在7月中句正准备束装前往美国考察共和政治时,忽然接到上海来电,促其速归,遂于7月18日离檀西返,匆匆回到日本。随着他返回日本,这段感情也就彻底结束,永远埋藏在他的记忆里了。
据说,后来梁启超出任袁世凯的民国司法总长时,何蕙珍女士又从檀香山来北京会见梁启超,欲与梁启超结为秦晋之好,但梁启超只在总长的客厅里招待,何女士只好怏怏而返。李夫人病逝后,何女士也曾从檀香山赶来,但梁启超仍然严加拒绝。梁启超的这一做法,对于何蕙珍来说,无疑是薄情了些,以致何蕙珍的表姐夫、《京报》的编辑梁秋水先生责备梁启超,怎么能“连一顿饭也不留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