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儒家信奉的是“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如何让有德者居之呢?儒家向往的是尧舜禅让。然而据《竹书纪年》、《韩非子》记载,上古并无禅让之制,舜禹即位也是采用暴力手段。自顾颉刚“疑古说”流行后,连尧舜禹是否真有其人都成了问题。总之,由于年代久远及史料匮乏,上古社会究竟有无禅让已无从考证。即使有,也不过是原始部落联盟的军事民主制。但汉儒对尧舜禅让说仍然是津津乐道、心向神往。在他们心目中,汤武革命成了“逆取”天下,而惟有尧舜禅让才是顺天命之举。
清代史家赵翼说:“古来只有征诛、禅让二局,其权臣夺国,则名篡弑,常相戒而不敢犯,王莽不得已,托于周公辅成王,以摄政践祚。于是假禅让为攘夺。”其实王莽代汉倒是对上古社会禅让制的一次实践,但由于汉朝复辟势力太强大,加之王莽改制失当,遂使这次“禅让”终成泡影。曹魏代汉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成功的“禅让”,是一次了不起的创举,也是三国史上颇具研究价值的一件大事。可惜,长期以来,治三国史的学者很少关注这一影响中国历史走向的命题。
正因为汉魏鼎革的模式是史无前例的,故曹魏代汉遇到了重重阻力,其艰难程度恐怕是我们难以想象的。学术界有一种观点,认为曹操挟天子就能令诸侯,在政治上具有极大的优势。其实对曹操挟天子的政治优势不能估价过高。挟天子是把双刃剑,从某种意义上说,可能弊更大于利。曹操挟天子之后,就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他既要同各路诸侯刀兵相见,又要同东汉王朝各种政治势力作殊死搏斗。曹操不愧为当时最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他用武力扫平了群雄,又将拥护东汉的贵族、外戚势力逐一翦除。曹操苦心经营了30年,才彻底动摇了东汉王朝的国本。但曹魏代汉仍非易事,因为曹操把汉献帝接到身边,就等于向世人宣告,他承认了汉献帝的合法性、正统性。魏武虽为马上天子,但他却不能用汤武革命的方法来革除汉命。身为汉臣的曹操要取代东汉,唯一的办法就是采用禅让的模式。然而禅让并不容易,尧舜传说不可靠,王莽代汉又以失败而告终。对于禅让,曹操心里没底,所以当手下谋臣武将纷纷劝他称帝时,他却无奈地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曹操死后,曹丕即位,他遵照父亲的遗言,要为当周武王而奋斗。但曹丕却不能用武王克商的方法,而只能效法尧舜故事,逼迫汉献帝逊位。汉献帝这时已成了一具政治僵尸,摆弄他自然不成问题,问题是如何才能使曹魏政权被天下所认同,也就是儒家所鼓吹的“受天命”。为此,曹丕煞费苦心,自编自演了一幕汉魏禅让的政治活剧。当然,这种禅让毕竟不是真禅让,因为对于汉献帝来说,如果不是曹氏父子以武力相逼,他哪里肯心甘情愿地放弃祖宗打下来的、已经传了廿四代、历经四百多年的江山?
对于这一点,赵翼看得很清楚,他把汉魏鼎革称之为“禅代”,禅代同禅让是不同的,一字之差反映出汉魏禅代完全不同于上古的尧舜禅让。曹氏父子移祚代汉在历史上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此风一开,遂为后世帝王所效尤。正如赵翼所云:“至曹魏创此一局,而奉为成式者,且十数代,历七八百年。”解放后至“文革”时期,有关农民起义的研究曾风靡一时,被列为史学研究的“五朵金花”之一,似乎农民起义才是改朝换代的主力,但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在中国历史上靠农民起义夺取政权并取得成功的,只有两人,即刘邦和朱元璋,且刘邦是否是农民还要打上问号。其实,自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以禅代完成易姓更祚者更为常见。封建社会共有2000余年历史,但从新莽代汉(公元8年)开始至赵宋代后周(公元960年),几乎皆以禅代之模式完成鼎革,时间竟长达900余年。
尽管汉魏禅代是曹丕逼迫汉献帝逊位,但却更符合中国古代的仁政精神和礼治原则。因为禅代政治将杀戮降低到最低点,它仅仅以前朝帝王一姓一族权力的终结——这种古代社会的最低成本,来换取政权的平稳交接。相对于汤武革命、农民战争,外族入侵而言,禅代不易造成人口大量丧亡,生产力破坏以及文化的摧残。魏晋禅代后不久即出现的太康之治即为显例。正因为禅代政治的和谐取向,才被视为“故事”,为后世踵袭和完善,遂成为封建王朝更迭的主流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