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松出使曹操的目的本是欲将西川州郡(注1)献与曹操,却因为曹操的怠慢而使得张松忿忿,在拜见曹操而不免语言冲撞。到最后竟转化成先是口若悬河,展辩才而胜素以智慧闻名的杨修,后又观《孟德新书》而过目不忘,从头至尾,朗诵一遍,并无一字差错,而令操扯碎其书烧之。最经典的还是这段操谓松曰:“吾视天下鼠辈犹草芥耳。大军到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取,顺吾者生,逆吾者死。汝知之乎?”松曰:“丞相驱兵到处,战必胜,攻必取,松亦素知。昔日濮阳攻吕布之时,宛城战张绣之日;赤壁遇周郎,华容逢关羽;割须弃袍于潼关,夺船避箭于渭水,此皆无敌于天下也!”张松这么说自是触及了曹操的痛处,于是操大怒曰:“竖儒怎敢揭吾短处!”喝令左右推出斩之。杨修、荀彧的力谏,曹操才免其死,令乱棒打出。(注2)正是:
欲以西川献孟德,占尽先机凭巧舌。
无奈相怠怨气生,只因志异道不合。
罗贯中似乎总能在恰当的时候选择好羞辱曹操的人。张绣不降袁绍而降于曹操,那是天大的好事,大大地增强了曹操的实力,正是这时,跑出来个光着膀子的祢衡来了一段羞辱;曹操宴酒长江展豪情本是兴致极好,殊不知是因为随后赤壁的惨败作铺垫;而那逃亡时的讥讽对手奢谈兵法的得意三笑,次次都落得个被对手杀得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甚至都不得不放下丞相的尊严,而向关公求饶;被封为魏王更不得了,“冕十二旒,乘金根车,驾六马,用天子车服銮仪,出警入跸,于邺郡盖魏王宫,议立世子”,离皇帝就差一步了,又被左慈法术的一通戏弄。总之曹操一旦有了得意之事,必伴随着一件狼狈之事,曹操想尽其兴是根本不可能了。这不,曹操刚刚大败了马超,又“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如“汉相萧何故事,自此威震中外”。这样的威风八面,罗贯中怎会让其长久,张松出场。
历史上的张松品质很一般,据《益部旧杂记》记载,“*不治节操,然识达精果、有才干”,换句话说就是张松有才无德,应该说才和德都是罗贯中赞美的对象。当然,在二者发生矛盾时,罗贯中自然会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本回中他就对张松卖主求荣没有太多的批判,倒是用反难杨修、曹操烧书等情节赞美了张松的才智。灵活!
张松辱骂曹操的那段与祢衡那段合并后,堪称骂人艺术中的两朵奇葩。前番祢衡把曹操手下一干人士,来了一个全套的贬斥嘲讽,似乎是在提醒读者,曹操手下乃是一帮酒囊饭袋。但是明眼人可见,被骂的那几位可都是响当当的英雄。所以这回,张松直接在曹操身上下手,把曹操的惨败经历“昔日濮阳攻吕布之时,宛城战张绣之日;赤壁遇周郎,华容逢关羽;割须弃袍于潼关,夺船避箭于渭水”,历数了一遍,来了个大总结,其后还生怕读者印象不深刻,来了一句“此皆无敌于天下也!”唉!英明神武,战无不胜的曹操被人记住的却是这些经历,命苦如此乎!
当然,张松这一路出行,精彩的还不是与曹操、杨修分别斗嘴的这一段,其后的献地图与刘备,读起来更是饶有风趣,耐人寻味。
我们知道,能装糊涂引而不发的人,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高手。夺取西川,孔明在隆中的时候就想好了,早已成了刘备既定方针和基本战略目标。但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欲取西川,必须先获取西川地理图本,以便详细了解西川的复杂地形。
正当刘备准备进兵西川时,益州别驾张松来了。这张松本是奉刘璋之命携带金珠锦绮为进献之物前往许都的,任务是联结曹操,共治张鲁。行前,张松自己还有一个打算,随身暗藏画好的西川地理图本,到许都相机而行,“献西川州郡与曹操”。
张松的行迹,诸葛亮早使人随时打听;张松此次途经荆州,是因为在曹操处憋了一肚子气,而他来时在刘璋面前曾夸过海口,这会儿怏怏空回,恐被人所笑。“闻荆州刘玄德仁义远播久矣”,所以特取道荆州,想看看刘备究竟是何等人物,再作定夺。
刘备欢迎张松的规格是很高的,张松由许都转赴荆州,才行至郢州界口,便受到赵云的热情接待;来到荆州馆驿时,关羽又带领人马在门前恭候;到达荆州城下时,“玄德领着伏龙、凤雏”,亲自出城迎接,遥见张松,早先下马等候。见面后,遂上马并辔入城;至府堂坐下,即设宴款待。在谈判过程中,刘备始终强压急不可耐地取西川而欲求图之心情,“玄德只说闲话,并不提起西川之事”。张松以言挑之,说刘备“乃汉室宗亲,仁义充塞乎四海,休道占据州郡,便代正统而居帝位,亦非份外”。刘备仍然不露声色,一连留张松饮宴三日,并不提川中之事。
直到张松辞去,刘备于十里长亭设宴送行,也只是诉别情,掉眼泪。如此这般,把张松感动得五体投地。怎么办,无功不受恭敬,终于反说刘备先取西川为基,然后再图汉中,收取中原。这时刘备才以求教的口吻问张松:“蜀道崎岖,千山万水,车不能方轨,马不能联辔,虽欲取之,用何良策?”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张松随即从袖中取出西川之图,献给了刘备。
应当承认,从张松手中得到西川图,是刘备、孔明先予后取的外交上的伟大胜利。如果刘备见张松之后开口便提如何取西川,或酒过三巡便索要西川地图,那么,刘备的形象必然会在张松心目中黯然失色,陡然渺小起来,张松在荆州就会倍加警惕,左右权衡。即使刘备硬逼强抢,得到的也只是一张“死地图”,而张松、法正等一批西川人才就难为刘备所用,甚至陡增对抗。在这里,刘备把欲擒故纵运用得淋漓尽致,反而是后来居上,先曹操一步取得了入西川的政治军事条件。其实论起奸雄本色二人实是不相上下,只不过是刘备隐藏得更好罢了。
所以,毛宗岗在这里也赞叹道:
文有隐而愈现者:张松之至荆州,凡子龙、云长接待之礼,与玄德对答之言,明系孔明所教。篇中只写子龙、只写云长、只写玄德,更不叙孔明如何打点、如何指使,而令读者心头眼底处处有一孔明在焉。真神妙之笔。
孔明深欲为玄德取西川,又明知张松此来是卖西川,却教玄德只做不知,凭他挑拨,并不提起,直待张松忍耐不住,自吐衷曲。最似今之巧于贸易者,极欲买是物,偏故作不欲买之状,直待卖者求他,然后取之。写来真是好看。
西川画图一轴,孔明在草庐时已曾取以示玄德,何待张松而后见之?曰:“孔明之图,不过形势之大略也。张松之图,必其险要曲折之详备者也。大略虽已可见,而至于何处可以屯粮、何处可以伏兵,不有张松,安能知其详哉!况将入一险峻之西川,则必有人焉为之先容,为之内应。是其得松,又不专在于得图耳。”
把张松献地图这一妙文,可谓分析得是鞭辟入里了。
注1。地图在古代征战中极其重要,古代可没有什么GPS全球定位系统,若在平原尚好,但是在“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西川,这样的地形复杂地区,这向导或者地图,可就非常重要了。而且古时地图的意义不单是地形图而已,这其中往往代表着“领土”的含义,献图便代表着割让“土地”;如在荆轲刺秦王事件中,太子丹便献出督亢地图,代表着燕国将督亢之地让与秦国。
注2。建安十年(公元二○五年),刘璋看到曹操已经顺利地处理掉了袁氏家族,称霸中原已成定局,而且又听说他有南下荆州的意图时,赶紧派使者前去致敬。曹操顺势升迁刘璋为振威将军,同时封刘焉的另一个儿子刘璋的哥哥刘瑁为平寇将军。
建安十二年,刘璋又派张肃为使者,并给曹操送去了兵马贡品,曹操也拜张肃为广汉太守作为回报加以拉拢。
建安十三年(公元二○八年),曹操南征到荆州后,刘璋又把张肃的弟弟益州别驾张松派来。这时曹操已经摆平了荆州,颇为骄傲自满。又因为正忙着对付刘备,看张松身材矮小、为人*又没有什么名望,就没太搭理他。主簿杨修建议曹操征聘张松为僚属,曹操没有采纳,只授予了张松很小的职位——比苏县令。张松自然是带着一肚子闷气,回到益州。回去后,张松自然不会闲着,恰巧这时曹操败于赤壁,荆州几经争夺落到了刘备的手里,是以张松添油加醋地说了曹操一番坏话,劝刘璋绝交曹操结好刘备,并推荐法正为使者。法正早就看出刘璋不堪大用,如今得此良机,却故意反复推辞,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被迫去见刘备。回来后他和张松商议,称赞刘备雄才大略,密谋将益州献给刘备。
所以演义上说的是建安十六年,同历史上建安十三年是有出入的,而且张松并没有随后就去了刘备处,历史上没有提过,情理上也说不通。因为那个时候的刘备狼狈不堪,正在寻思保命之策,哪里有心思接待张松,考虑入蜀的计划呢。所以说张松到刘备处献地图这个任务在历史上是由法正来完成的。经过演义处理后,曹操骄傲的原因变成了是因为刚刚战胜马超,而此时刘备已经占有荆州四郡,有了相当的实力,正在思虑进军益州,这样一来张松和法正的任务由张松这一次出使就全部解决了,确实是安排得合情合理。真是佩服罗贯中的天才创作,当然对于历史的误导也是相当的厉害了。
建安十六年(公元二一一年),为了压迫韩遂、马超等诸侯,曹操派钟繇装模作样地进攻张鲁。胆小如鼠的刘璋连真假都不加分辨,突然害怕起来,似乎感到了曹操统一天下的趋势不可抵挡。这时候张松趁机下说词:“曹操兵强马壮天下无敌,如果占据汉中得陇望蜀,我们又怎能抵抗?刘备与您同宗,又和曹操势不两立,不如先请他来征讨张鲁。如果击败张鲁占据汉中,那么我们实力大大增强,就是曹操来也不用害怕了。”这一番话语,明明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却被傻子刘璋当做了金玉良言。刘璋的部下黄权劝阻,不听;王累倒悬在城门口以死相谏,也不理。法正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四千人马去迎接刘备。
法正到了荆州,立刻奉劝刘备:“以将军您的英才,欺负刘璋的懦弱,内部又有张松这样的人作内应,夺取益州可谓易如反掌。”刘备还有些犹豫,旁边的庞统进一步劝说道:“荆州已经残破,也没有什么人才了。东边有孙权北边有曹操,难以施展雄才大略。如今益州户口百万又是天府之国,如果能成为我们的资本,就可以谋取大业了!”刘备回答说:“我如今和曹操势如水火,怎么能和他一样残暴狡诈?如今为此背信弃义,能行吗?”庞统解释:“战乱的时候,不是一成不变的死规矩能定的。而且兼并弱小攻击愚昧,夺取的虽然不光明夺取后再磊落行事,是自古以来受重视的好事。今日不取,终究会被他人所利。”刘备于是下定决心,建安十六年冬,刘备以诸葛亮、关羽等镇守荆州,亲自带几万大军入川。
这就是历史上献地图的全部经过。在张松和法正联手把刘备请进益州的过程中,两个人的作用都很大,可以说各自发挥了特点。因张松的猥琐,得以同曹操绝以来往,使刘璋转而把目光放在了刘备身上,因法正的野心,才能够顺利地同刘备结交,使刘璋坚定了引刘备入蜀的决心,这两个人可谓是影响刘备一生命运走向的人。但这两个人的命运迥异,张松因为泄露了同刘备来往的书信,被哥哥张肃告发,而招致一家被斩。法正则是做了蜀汉的开国功臣,位至人极,但是他“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擅杀毁伤己者数人”,属于睚眦必报的小人作风。总体来看,这两个人都未做到忠心不二,而给后世留下个“卖主求荣”的名声,都不怎么讨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