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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瑞玉夤夜赴督军公署唱戏 为何戏迷张学良婉拒

鲍玉书见张学良不肯就范,失望地说:“怎么是乌七八糟的人?汉卿,我对你郑重的保证,冯德立给你请的人,可是正经的黄花姑娘。人家想来见你,也不贪图什么权势名利,她是羡慕你张汉卿的人品。姑娘是想给你弹段曲子,消消长夜的寂寞罢了。”

“弹段曲子?”

“当然是弹唱吟曲了,汉卿,那位想见你的姑娘,你早在今晚的夜宴上见过她了。那姑娘是因为心仪你多年,才专程从江城赶来的!在刚才的宴会上,她虽坐在那些唱歌的女孩子中间一言不吭,可我在旁还是看得出来,你对她很是喜欢!”

“原来……是她?”张学良听到这里,心中不免一动。刚才冯德立强他所难的作法,致使张学良产生了本能的反感,现在鲍玉书说明想见他的姑娘竟是那清秀的少女,张学良才放下心来。他蓦然想起在宴席上,冯德立曾为他请来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前来为众人的饮酒助兴。张学良发现在那些卖弄风骚、花枝招展的艳女群中,惟有一位姑娘端坐不语。她既不笑也不唱,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偷偷地注视着他。她神情是那么庄重,相貌又是那么清纯。

他感到她与那些卖弄风骚的唱曲姑娘及酒宴上的气氛极不协调,他不知道一位以卖唱身份出现的姑娘,为什么呆呆地坐在姑娘群里不说不唱。既然她不肯唱曲,又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对对,就是她!”鲍玉书见张学良那忧郁的眼睛里现出了释然的笑意,才知道他今晚到督办公署没有白来。临出门时,鲍玉书再次关照张学良说:“汉卿,既然冯秘书官有此美意,你总该给人家点面子。再说,听那姑娘唱曲又有什么大惊小怪呢?”

鲍玉书告辞后,又有几位吉林官场上的要人求见,张学良盛情难却,只好一一应酬。直到午夜时分,整个督军公署的内院里人声静寂,他忽然想起应该睡觉了,可就在这时,门廊下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叫声:“少帅,我可以进来吗?”张学良忽然想起冯德立和鲍玉书说起的唱曲姑娘。他没想到在张作相的督军公署里,深夜里竟会有女子出入。他本能地意识到这陌生女子的来访,很可能引来非议和麻烦,就在他想喊门外的卫兵制止时,房门竟悄悄地推开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正是宴席上既不说也不唱的东北姑娘。她生得身材颀长,面庞白皙,乌黑蓬松的发辫将她浑圆的面庞映衬得越加娇媚。特别是她那明亮的大眸子,在暗夜里越发显得幽深诱人。这不知名姓的少女在深夜时分走进他的卧房,让张学良忽然想起前几日读过的《聊斋志异》里面出现的美丽狐女。想起蒲松龄小说中神出鬼没的女狐,他顿时感到站在面前的姑娘有些高深莫测。

“你是谁?”他对她保持着本能的戒意。

姑娘只是默默向着他笑,两只幽幽的大眼睛在灯光下注视着戎装齐整、英武逼人的张学良。半晌才说:“少帅,白天我本来是想给您唱曲儿的。可是,我见您那么威严,就吓得我不敢唱了。”

张学良万没想到她敢如此放肆,晚宴时她就坐在距自己几丈远的地方,悄悄地注视着自己。那时他还没有仔细观察她,张学良现在探头一看,才发现这位东北姑娘确实生得很美。高挑窈窕的身材亭亭玉立,含笑的面庞上有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她的眸子让张学良感到怦然心动。他在暗为姑娘出众容貌惊叹的同时,也在心底猜测着她的身份和来历。张学良无法知道这样清纯美丽的姑娘,为什么在深深的夜色里,只身来到吉林督军公署的深宅大院里。他知道在民国官场,凡是姑娘夤夜涉足此地,很可能会招惹来悔之莫及的麻烦。想起秘书官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张学良甚至对这在酒宴上不肯开口唱曲的姑娘产生了怀疑:她会不会是青楼里的卖笑小姐?

“少帅,你不必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是不三不四的人。既不是卖唱的歌女,更不是下流的妓女窑姐。”姑娘发现张学良的眼里有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她急忙识趣地收住了脚,只是静静伫立在门旁的阴影里。张学良看出,她很规矩,绝非那种以色相勾引男子的下流女子。她当然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军官,就是当今东三省一言九鼎的张作霖之子。在张学良的面前,她感到很局促,很紧张。看得出姑娘脸上有种不情愿的神情,张学良发现她半夜里到自己的房间来,定是有什么人在暗中怂恿着她,不然的话像她这样自重自尊的女孩子,是决然不会贸然闯进的。

“你是谁?为什么不说话?”

“我说了,我不是不三不四的女人。”

张学良万没想到姑娘会这样自报家门。正是由于她这样说话,张学良心里的重重戒意,才渐渐消逝许多。尽管他仍然和姑娘保持着距离,可是口气已有了明显的变化,他说:“既然如此,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姓谷,叫谷瑞玉。”姑娘见张学良右手悄悄从腰后的皮带上移下来,就知道刚才她进门时,他的手曾经情不自禁地去摸挂在腰后皮带上的手枪。见张学良已经将手收了回来,姑娘温和地笑笑,说:“我是吉林万花戏班子挂头牌的花旦,早年在天津跟李金顺和白玉霜学过大口落子,后来下了关东,又在吉林和别人搭班子唱京戏。当然,有时候我还唱京韵大鼓。”

“哦,谷小姐原来是位演员!”张学良听了来者的自报家门,心中的戒意又消了几分。他急忙走过去,将一只椅子拉到谷瑞玉的面前,然后作了个请坐的手势。张学良这才完全放松下来。他喊进了门外的警卫,让他给谷瑞玉端来茶点水果,然后坐在灯下,解嘲地笑了笑说:“真对不起,没想到谷小姐是位花旦演员。刚才你说早年在天津跟李金顺学戏,据我所知,李金顺和白玉霜都是誉满津门的评剧泰斗,你是她们的学生,也决不是等闲之辈。不知谷小姐当年在天津时在哪个班子唱戏?”

谷瑞玉坐在明亮的灯光下,面庞显得更加娇艳。她说:“少帅可知天津有个孙家班吗?它是天津民国初年有名的五大戏班之一。几年前我就在孙家班里唱戏,后来成兆才在天津创建了‘庆春班’,我又到那里去唱,刚好有位名角叫花莲舫,也在成兆才的班子里挑大梁,我就给花莲舫唱配角。至于后来,花莲舫、李金顺、白玉霜和我四人,就在天津一起唱红了。几乎到过天津的人都知道小金玉的艺名,那就是我呀!”

“原来是小金玉?这么说来,谷小姐就是当年天津红极一时的‘四大名旦’了?”张学良从少年时起就喜欢听戏,所以他对远在天津红极一时的评剧花旦早有耳闻。现在当他听了谷瑞玉的话,顿有所悟地睁大了眼睛。他这才发现谷瑞玉的气质果然清丽高雅。

“不敢当。我只是个被戏迷们捧红了的配角而已,如果说成了四大名旦,也是沾了老师们的光。我记得那年在天津评上四大名旦,是因为我和老师白玉霜合唱了一出《十三姐进城》,白玉霜演十三姐,我配十四姐,所以就一炮打红了。”

“原来如此。”张学良本来就是个戏迷,现在听了谷瑞玉的一席话,仿佛在陌生的宽城忽然间遇上了知音。他万没想到出师吉林的第一个晚上,竟然会在他的下榻处遇见了当年在奉天闻名却无缘见面的津门女坤伶谷瑞玉。张学良忽然问道:“谷小姐如此年轻,又是何时开始学戏的呢?”

她感到张学良不像初见时那么倨傲和难以接近了,特别是谈起评戏来,她与他似乎是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彼此可以平等的坦诚交心。谷瑞玉嫣然一笑说:“少帅,我本是天津城外杨柳青人氏,小时候家境贫寒。因为住在海河边上,乡下十年水涝,记得有一年下大雨,一连下了两个多月,到了秋天竟然颗粒不收。我在十三岁时被卖给了天津的戏班子,十四岁就登台唱戏。不瞒您说,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唱红了。我从天津下关东时才十七岁。这些年来我唱过的评戏也有几十出了,只是到了吉林以后才开始改唱京戏的。”

“你还会唱京戏,不知都会唱哪些戏?”

“从前在天津唱的都是评剧,如《摔镜记》《借女吊孝》《回杯记》《后娘打子》之类。可是后来我才感到,那些评戏其实都很平庸,到吉林后改学京戏,方才感到京戏不但唱腔优美,而且戏文也雅致高深。当然,即便唱京戏,我也仍然喜欢唱我从前的花旦戏。”

“花旦戏?那么谷小姐可喜欢梅先生的《天女散花》?”

“梅先生早年成名时也是在吉林。可是,我的花旦戏却与他大不相同,我喜欢自成一家。”

“自成一家?好好,那么,谷小姐终究要拜一位师傅才行啊。”

“我在天津的时候,不可能拜得上唱皮黄的名师,因为那里是评剧的天下。不过我喜欢京戏也决非始于吉林,在天津的时候我就喜欢陈德霖和孙菊仙两位的戏。特别是陈德霖,他唱的花旦戏和青衣戏,都是我最可借鉴的。所以,如果说我承师与人,倒不如说我是靠听陈德霖的旧唱片改学的京戏!陈先生的花旦戏《挑帘裁衣》和青衣戏《昭君出塞》,都是脍炙人口的好戏,我几乎都能背唱下来了。陈德霖的戏文唱腔优美深沉,让人听来过耳难忘。而孙菊仙的戏更是别有韵味,所以,我唱的京戏是综合了陈、孙两位的长处,当然,也融合了梅先生的许多长处,又取了评剧的平和唱腔,所以,我说我的京戏是自成一家的。”

“好,很有见地。”张学良见谷瑞玉说起戏来,竟然那么头头是道,心里不由泛起淡淡的感佩。他抚掌感叹着,忽然又问她:“既然谷小姐这么年轻,又同时会唱京评两种戏文,为何不在津门或北京登台,反倒来这偏僻的吉林地面闯世界?”

“少帅,真是一言难尽。”谷瑞玉的神色忽然变得暗淡起来,她竭力避开张学良的目光,凄然地叹息一声,说:“古来就有红颜祸水之说,当我在天津‘共舞台’唱红的时候,方才感到一个女孩子过早的抛头露面,决不是一件什么好事。那时,天津的地头蛇多得是,有一个叫柳七的恶人看上了我,我因为不情愿委身于他,所以才一气之下息影舞台。可是柳七仍然不肯放过我。万般无奈,我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从海河上搭了一条小船,逃到了营口。再从营口乘船直下辽河,最后才到了松花江边的吉林。”

张学良听到这里,才知道了谷瑞玉的身世和来历。想起她这么年轻就远离天津杨柳青,只身一人下关东登台唱戏,心中不觉怆然神伤。他想起刚才谷瑞玉进门时自己对她的戒备和敌视,不禁暗暗有些愧疚。张学良说:“原来谷小姐的身世很苦,但是你却对京评两个戏种都颇有造诣。方才你到我的房间里来,还以为你是那个姓冯的打发来的人呢!所以多有不恭之处,请谷小姐见谅。”

谷瑞玉见房间里的紧张气氛稍有和缓,才敢坐在那漆黑的小几前面,这时,她发现卫兵端上来的茶点竟十分精致,都是些秋天的水果,香蕉和荔枝又是北方市面上难得一见的鲜果,而飘着白色花瓣的茉莉茶,则在深秋的子夜里散发出沁人的芳香。半晌,她又说:“不,少帅,我确是冯秘书官派来的。”

张学良一怔,眼前又出现了冯德立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真是他让你来的?”

谷瑞玉点点头:“是的,冯秘书官说,少帅白天没有听到我唱的戏,所以趁现在客人散去的时候,他让我再到这里来单独给您唱。少帅您想听什么折子,就只管点好了。我可以让您听个够。”

张学良不语。听了她的话,刚才在心里对谷瑞玉刚刚泛起的好感,忽又因在谷瑞玉背后有冯德立的影子而感到兴味索然。他不知道谷瑞玉刚才说的一切是否真实,更不了解谷瑞玉为什么会成为冯德立在官场上随意调遣的尤物。想到了这一层,他不得不加了小心,站在那里暗暗地沉吟着。

谷瑞玉见张学良低头不语,忽然提议说:“少帅,听说您很喜欢京戏,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给您唱个折子戏呢?”

“不不,现在我不想听戏!”

“可是冯秘书官却说你喜欢,他还说您在奉天城里是有名的戏迷。既是如此,又何必客气?请您别多心,我是经常到这里来唱堂会戏的,张作相督办还听过我唱的戏呢。”谷瑞玉虽然发现张学良神色有些变化,可她并没有理解对方的心思,仍然在旁怂恿着说。她不会想到只因自己的一言之差,引起了对方对她来意的戒备。

张学良听到这里,心中狐疑又起。他对谷瑞玉姑娘的来历又发生了怀疑,这是因为他仍对冯秘书官刚才的话放心不下。谷瑞玉夤夜来到他的房间里,很可能是冯德立设下的一个圈套。张学良想到官场的险恶,脸上又现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他忽然从床上站起来,对坐着喝茶的谷瑞玉不客气地说:“谷小姐,实在对不起,我现在没有心思听戏,我想马上睡觉,因为我明天还要召开重要的军事会议,哪里有那种听戏的雅兴呢?”

谷瑞玉却坐在那里坚持着:“可是,我不能就这样回去,因为冯秘书官有话在先。他要我一定要给您唱戏的。”

张学良心里更加反感,说:“天已经这么晚了,唱什么戏呢?谷小姐,还是请您马上回去休息吧,至于冯秘书官那里,我去对他说就是了!”

谷瑞玉已从对方那露出明显戒意的眼睛里,看出她的话已引起了对方的反感。这使她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她知道像自己这种身份的女孩子,在张学良面前受到冷遇是必然的。但是她仍没最后放弃取悦他的初衷,虽然她讪讪地站起身来了,脚步却迟疑着不肯马上走开。

张学良感到他有些过于无情了,特别在一位女艺人面前,在没有弄清来者何意之前,就断然作出送客的姿态,未免有些孟浪。但是让他挽留谷瑞玉,也感到有些为难。

谷瑞玉最后回头瞟了他一眼,只好识趣地向门边走去。

“谷小姐,请留步。”张学良为了摆脱尴尬,忽然赶上几步,抢先为她打开了房门,对神色不悦的谷瑞玉说:“并不是我张汉卿不通人情,而是军人的纪律不允许我随便和外界接触。”

“好吧!”谷瑞玉有些怅然若失,她仰起脸来,再次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声:“请留步!”就头也不回地向幽暗的走廊走去了。张学良伫立在客房门前,凝视着谷瑞玉远去的背影,心里泛起了重重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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