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靳云鹗新郑挖宝案(三)——与现代考古学擦肩而过
本文作者 倪方六
这篇文章,继续说靳云鹗新郑挖宝案。
上一篇说了,自家菜地打井出宝后,消息最后还是未能封住,很快当地军匪们便知道了,驻军找上门,要求挖宝人将宝物上缴政府。在地方接管后,军队继续挖宝,……
这篇要介绍的,是新郑出宝消息开后的故事。
⊙吴佩孚的五封“护宝”电函
靳云鹗当时留下了“盗墓军阀”的骂名,可能与时人对其不了解、当时的信息不通畅有关。当时包括媒体在内的社会各界,对靳云鹗并不十分相信,他葫芦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药,外界也不清楚,连其顶头上司、大军阀——知道手下挖出国宝后,当时的“中国最强者”吴佩孚也摸不透,担心这批国宝会流失和受损,但他未像其他军阀那样私吞倒卖干坏事,其接下来的行为相当得体,至今令人称道,堪称护宝的民族功臣。
吴佩孚在1923年(民国十二年)9月5日至9月20日之间,先后5次电函靳云鹗:
9月5日电令:“古代遗物,文化攸关,应宜妥善保存,以彰国粹,而供观览。查教育部于保存古物订有专章,此次发现各古物,俟挖掘净尽后,请即派妥员并责成知事,尽数运交督、省两长及教育厅,转付古物保存处世袭珍藏,永垂纪念。除切电督、省两长暨教育厅查照外,特电奉复,即希亮察。”
9月7日电令:“古物搜挖完竣后,当派员赴郑,会同运汴(开封,时河南省会所在地)保存。以昭郑重。”
9月8日电令:“李锐处如尚匿有玉爵,自应全数追缴,酌量酬资。本署现派穆佐庭顾问于明日赴郑,会同贵师妥员将古物押赴汴垣,向各界宣布妥为保存,以垂久远。”
9月11日函令:“古物琳琅,诚堪宝贵,昨天派穆佐庭顾问会同送省,兹促前往,至时希赐接洽。”
9月20日函令:“所有新郑县先后掘出之古物,应悉数运送汴垣,妥为保存。”
从上述电函如此频繁、密集的情况来看,吴佩孚对靳云鹗是有所顾虑的。在9月5日吴佩孚要求将宝物送省后,时河南省督张福来、省长张凤台也在同日致电靳云鹗:
“请贵师长转饬陈副官,俟各古物挖掘尽净,即会同该县知事,选派妥员,尽数运送来省,以资交付古物保存所珍藏,是为至盼。”
靳云鹗在处理和保护新郑大墓出土宝物上是明智的,有功的,但如果没有吴佩孚的严密关切,情况也可能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这么说来,吴佩孚才是保护新郑大墓出土文物的最大功臣,如果完全听之任之,暗示或默认靳云鹗销赃变现,或据为己有,“新郑彝器”也可能流散。
但吴佩孚没有那样做,这在贪权贪财、军阀混战的民国初年的政坛是十分罕见的,难怪吴佩孚能亮相1924年9月8日的美国《时代》周刊,成为该杂志封面上的“中国第一人”。
⊙遗憾:与现代考古擦肩而过
其实,新郑大墓的发掘还有机会成为中国现代考古的开端,而不是后来的安阳殷墟,这不能不说是一份遗憾。当时,中国现代考古学之父李济先生,已从美国回到了国内,并到了现场。史学界人士也都希望新郑大墓能得到科学、正规的发掘,此举也得到了当时北洋政府的支持。
1923年(民国十二年)9月20日,北洋政府国务院致电靳云鹗:
“近闻豫省发现古物甚多,最有历史上之价值,兹由教育部部员高丕基、历史博物馆员裘善元前往调查采集,先此电闻。”
仅隔一天,已于1922年(民国十一年)成立了中国首个考古学研究室(由马衡任研究室主任兼导师)的北京大学,在9月21日也迅速作出反应,给靳云鹗发去电报:
“敬启者,我国为世界有名之旧邦,有最古之文明及悠久之历史,而此历史与文明尚须考古学上之发现,然后可以证实或解决之问题至为繁多。敝校忝为全国文化中心所寄,于此不敢漠然置之,特于研究所国学门设立考古学研究室及古迹古物调查会,延聘专家收集材料,用科学之方法作公开之研究,以期发扬国光,有所贡献于世界……”
图:2009南水北调工程沿线考古,新郑胡庄战国晚期韩王陵发掘现场。
图:2009年南水北调工程沿线考古,新郑胡庄战国晚期韩王陵发掘现场。
新郑这次民间挖宝,惊动了国内外考古圈,美国人最先希望进入新郑大墓现场参与发掘的,却不是中国人,而是美国史密森博物院的毕士博。当年9月11日,靳云鹗已开始挖宝,毕士博致函吴佩孚,称:“对于掘采一事,略有经验,甚愿尽其绵薄,拟于日内再赴郑州,与靳师长接洽,牺牲两星期之光阴,指导一切,俾于开挖时不受丝毫损伤,以副玉帅保存古物之至意。”
担心中国人会怀疑其动机,毕士博解释:“甘效驰驱,纯系公家任务和私人爱好,决无盗取之用心,亦不受薪金报酬。钟鼎尊彝诸物出土后,如能拓印数纸,寄回美国展览,区区之愿已足。”
吴佩孚竟然同意了,于9月19日发函靳云鹗,“今既情愿效劳,且声明决无其他用意,似宜表示欢迎,以昭我方大公之至意”,要求靳“优为招待”。
当时,还有一个人对新郑大墓特别关注,他就是公认的中国现代考古学之父李济。
李济于1911年(宣统三年,辛亥年)考入留美预科学校清华学堂,1918年(民国七年)官费留学,并于1922年(民国十一年)学成回国,受聘天津私立南开大学。在1923年(民国十二年)10月中旬,李济听说新郑发现了墓葬,便与中国地貌学先驱袁复礼一道赶去。
很遗憾,李济赶到时大墓已挖完了,新郑挖宝大案与现代考古擦肩而过。
李济并没有放弃,在废坑内进行了考古采集。当时兵荒马乱,听说将有盗匪前来扰乱,李济只好带着捡到的一些人骨,被迫离开。后来,李济对这些人骨作了研究,写成了《新郑的骨》一文。
图:中国现代考古学奠基人李济
图:民国时李济骑驴作野外考察
图:蒋介石出现台湾中央研究院典礼。右一为李济,右二为胡适
有学者认为,靳云鹗新郑挖宝不同于其他军阀盗墓,并不是偷偷摸摸地乱挖,现场有北洋政府教育部高丕基、北京历史博物馆裘善元、北大教授马衡及美国毕士博教授等专家的指导,还是带有考古性质的。
其实不然,从根本上来说,这仍属于一次非科学、非正规的发掘,不能算考古,当时连个发掘记录也没有,坑位、器物所在的位置以及地层和墓葬的形制等都是空白。虽然靳云鹗后来请人对这批宝物进行了分类整理、修复,还出版了图志三卷,但并不能算是考古报告。
如果李济早两月知道,早点赶到现场,或许会指导靳云鹗新郑挖宝,那么,中国现代考古学史将改写。
⊙河南新郑古器出土纪念之碑
事后,靳云鹗在出土地点立碑,以纪念此事,名为“河南新郑古器出土纪念之碑”。碑文如下——
“华夏为文物古邦,开化最早,凡夫礼器之制作,在秦汉以前已粲然其美备。而乃宗社丘墟,故宫禾黍,运会递嬗,时世变迁,致三代法物,不免有铜驼卧棘、铁戟沉沙之叹!征诸典册,虽历朝以来时有出土,然一鼎一爵,视为祯祥,赞颂永歌,每极一时之盛。矧今河南新郑古器出土之多乃至百数十事,蔚为空前绝后之大观,诚国家之庥瑞有足纪者。尽中华民国十有二年,八月二十五日,新郑邑绅李君锐,于县治城南门内 (即其宅之东南隅)凿井掘地,发现周时钟鼎。云鹗适查防至此,闻其事,以古物出土,关系国粹保存之责,应归公家,驰报洛阳巡使蓬莱吴公。奉命遣员会同县绅继续监掘,运汴保管。李绅深明大义,慨然允诺,备插从事者阅四十日,而宝藏尽焉。以监护周至,片铜寸瓦,幸未散佚,当运至汴垣。时仕女来观者,空巷塞途。国徽灿烂与古器斑斓相辉映,识者咸啧啧称羡,谓为郑国宴享祭祀之器。云鹗博考古籍,比拟形制,编有图志三卷,将来纂如县乘,足资考证,特再刻石纪事立碑其处,俾后之览者,知神物数千年蕴藏地之所在,春秋佳日,觞永其间,未始非为新郑县邑增一名胜,多一韵事,岂第纪念云尔哉!中华民国十有二年双十令节,任城靳云鹗谨撰,古吴蒋鸿元谨书。”
图:1923年李家楼新郑大墓挖宝现场
靳云鹗此举也有为自己立碑的意思。如今,当年李家菜园早已面目全非,成了新郑市豫剧团所在地;纪念碑呢,也早离开原址,摆放到了新郑市博物馆内。
事实上,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当年新郑所出宝物也并非碑中所谓“片铜寸瓦,幸未散佚”。后来文物市场上便出现了“新郑彝器”。原来李锐并未把东西全部交出来,而是在家中暗藏了一些,事后秘密售给了开封王姓古董商。这些宝物在文物市场上一出现,便引起了买家的注意。古物保存所所长何日章听说后,立即赶到李锐家询问究竟。最后,李锐交出了兽牙1颗、下颌骨1块、颅顶骨数块。
事情至此并未了结,接下来还引发了一场官司。
1925年(民国十四年)2月,河南督办胡景翼接到举报,开封城隍庙后街古董商王氏的住宅中搜查出铜鼎4件,还私藏铜甬钟1件。后来,王氏将这些宝物拿出来售卖时,牵扯出了一件诉讼案。1927年 (民国十六年),河南省司法厅认为这是国家宝物,遂将之没收。后经何日章极力交涉、多方奔走,这件甬钟才归古物保存所收藏,与同坑器物保存在一起。
至于是否有缺漏在外的宝物,专家研究后认为还应该有,至于有多少、是什么,还是个谜。
说明:梧桐树下戏凤凰 是著名历史学者倪方六的私家史,内容以历史、考古、盗墓、风水、收藏为主,提倡无负担阅读。文章除注明外,均为倪方六原创,有版权,使用请事先联系作者!作者:nifangli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