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真正的他,其实是个美男子,他的两个女儿都先后成为了皇后,所以他本人相貌至少不会很差,并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粗犷凶悍;
据说真正的他,其实是员儒将,擅画美人,书法也十分了得,涪陵、八濛山、阆中等地都存有他的书法,并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胸无点墨;
据说真正的他,其实是位文化人,爱与士大夫来往,有国士之风,并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带着一身浓浓的市井气。
当然,据说真正的他,也确实和小说里一样,是位威武雄壮的万人敌。
……
可尽管如此,我却还是和很多人一样,习惯性地把小说混同于历史。于是在我心中,他仍然是那个声如巨雷、势若奔马的莽汉。他有着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相貌,他一身黑盔黑甲黑袍,骑一匹乌骓马,挥舞着一条漆黑的丈八蛇矛,他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三声怒吼喝退百万雄师。
虎牢关上声先震,长坂桥边水逆流。
这便是《三国演义》中大名鼎鼎的张三爷。
张飞,字翼德(其实应该是益德),涿郡人氏,桃园三兄弟中的老幺,蜀汉政权的开国元勋之一。不过比起其他几位主角,比起刘备集团的其他骨干,张飞所受到的关注无疑要少许多,毕竟除了武艺高强、勇猛过人外,别的方面他并不十分出色:没有大哥刘皇叔的号召力,没有关二爷的名气与地位,更没有诸葛丞相的头脑、赵子龙沉稳持重的性格,甚至论相貌,他都不如那位“狮盔兽带,银甲白袍”的锦马超。而另一方面,他又总是在刘备集团中扮演一个最没有头脑、也最爱闯祸的角色,刘备前半生经历的种种不如意,一次次地与机遇擦身而过,几乎都和他的火爆脾气有或多或少的联系,甚至连他最后的死,都是因自己的性格缺陷所致。有了这些原因,张飞被读者们忽视也就显得不那么出人意料了。
然而,这样一个没什么头脑、性格又莽撞、脾气又暴躁的张飞,在民间人气却是空前的高。据说宋、元年间有关三国的民间故事里,张飞常常是整个故事的中心;在流传下来的数十出元杂剧三国戏里,以张飞为主角的数目占了几乎一半;而在《三国志平话》里,张飞更是全书前半部分最活跃的人物。三国人物中,和他相关的传说最多:张飞审瓜,张飞猜哑谜,张飞夜断案……和他相关的俗语也最多:张飞穿针,张飞吃豆芽,张飞绣花……甚至和他相关的饮食都是最多的:张飞牛肉,张飞馒头,张飞豆干……这些,放在《三国演义》里其他的任何一个人物身上,都是难以想象的。他们都太遥远了,遥远得不食人间烟火,遥远得仿佛只能生活在小说里;而张飞却离我们很近,近得仿佛就在我们身边。
对比一下同样有着极高知名度的关羽,便可以看出民间对两人态度的不同。因武勇出众,关、张在历史上常被相提并论,张飞的名字甚至还一度排在关羽之前,但自《三国演义》以来,他们的地位便渐渐有了差异。关羽被统治阶级不断拔高,最终成帝成圣,张飞却一直在原地踏步,他始终是属于平民的,对于他,人们虽然推崇、喜爱,但却远未到顶礼膜拜的地步,在大家心中,他至多是个知名度极高的武将而已,关羽是神话,张飞却不过是个传奇。
民间对两人的态度,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同?首要原因当然是张飞比关羽简单。尽管他多少也有一点心计,尽管他在忠义方面未必比他的二哥差多少,尽管从义释严颜的举动中可以看出他还颇通几分人情世故,尽管正史上他甚至还是位造诣不浅的书画家……但总的来说,张飞仍然是小说中最简单的人物之一,在他的世界里只有绝对的黑与白,没有中庸的灰色,他的眼睛揉不进半点沙子,他的心灵藏不住任何想法,这个人简单到一个“猛”字便足可以概括他的全部。他粗犷的外貌,他巨雷般的怒吼,他手中沉甸甸的丈八蛇矛……他外表的每一个细节,无一不在诠释着这份勇猛;而他的豪爽,他的直率,他的莽撞,他的暴躁,他的嫉恶如仇……他性格中其他的一切,也都是由这份勇猛所衍生出来的。如果说刘备是仁者,关羽是圣者,诸葛亮是智者,曹操是王者,司马懿是最后的胜者,那么张飞,就是不折不扣的勇者。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当然头脑也总是简单的,于是简单的脸谱化的张飞,当然比复杂的关羽更容易让人理解和接受。
而深一层的原因,则是张飞比关羽更具备民间色彩和市井气息,更接近草根阶层心目中的平民英雄。如果根据这两人自身的气质对他们进行一下身份的定位,那么关羽无疑就是儒,张飞则更接近于侠。当然,并不是后世武侠小说中的侠,他不是梁羽生笔下张丹枫、金世遗般风流倜傥的书生剑客,也不是金庸笔下郭靖、萧峰般忧国忧民的绿林豪杰,更不是古龙笔下陆小凤、李寻欢般离经叛道的落拓浪子。那些人物举手投足都经过作者精心的雕琢和刻意的推敲,他们都太精致了,精致得像一块块玉璧,即使是最粗犷的萧峰,也同样无法完全摆脱这种切磋琢磨。
张飞却不同,他并不是罗贯中一个人凭空塑造出来的,早在《三国演义》成书之前,民间无数百姓的口耳相传便大体塑成了他的形象,罗贯中本人所作的,不过是将这块顽石般的璞玉凿出几缕华彩。所以张飞始终是原生态的侠,糙砺、质朴,狂野、粗暴,甚至还有些凶悍暴戾,如同春秋战国的那些死士,如同唐传奇的虬髯客,如同《水浒传》的鲁智深,从头到脚闪烁着现实主义的光芒:他来自慷慨悲歌的燕赵之地;他曾是个大隐隐于市的屠户;他嗜酒如命甚至屡屡因醉酒误事;他口口声声自称“俺”;他开口要么大吼要么大笑要么大哭……他没有“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俊朗外表,却同样有着“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的豪爽;他未必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武功,却同样有着“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的气魄。他才真正如司马迁所说,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
道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他疾恶如仇,毫不姑息黑恶势力,挺身而出痛打鱼肉乡里的督邮(尽管正史上这是刘备的杰作);
义之所当,千金散尽不复悔。他仗义疏财,毫不迟疑花掉所有家资襄助刘备招兵买马,自己却甘愿屈居刘备、关羽之下;
情之所钟,世俗礼法尽粪土。他至情至性,与刘备、关羽的手足情深自不必说,他甚至还可以是算个情种,毫不在乎魏、蜀之间的敌对关系,硬是娶了夏侯家的一位女子;
兴之所至,与君对饮三百杯。他更是胸怀坦荡,只因刘备一席话便一辈子死心塌地跟着他干革命,只因严颜一句“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便与其化敌为友,只因亲眼见识了卧龙、凤雏的才华便立刻对他们改容相敬;
……
儒生与侠客,历史上对中国影响最为深远的两种人。尽管韩非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他本人对它们都是否定的,但无可否认的是,这二者仍在很大程度上推动着社会发展。它们分处古代社会结构的两极,儒属于统治阶级,侠属于底层劳动人民,一个居庙堂之高,一个处江湖之远,彼此似乎并无太多关联,但它们的社会功能,它们的精神信仰,其实是相通的,正如一枚硬币的两面,它们追求的都是“义”,无论是正义、道义还是侠义。所以,虽然关羽被视为忠义的化身,但那个“义”字,张飞其实也应该有一份,张益德,是张翼德,也应该是张义德。这,便是民间百姓喜爱张飞的第三层,也是最深层次的原因。
于是,当回过头来再看张飞的勇猛时,我们便可以发现他与李逵、程咬金、孟良等旧小说里那些猛将的区别。比起他们,张飞多了一股独有的气势,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这不是一时头脑发热的盲目蛮勇,而更像是孟子所谓的那种浩然之气。这“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一往无前,关羽做得到,但孤傲的他却从没有那样张扬过;赵云其实已经做到了,但内敛的他性格中却偏偏缺乏这样一种舍我其谁的气魄,于是这种浩然之气,只属于张飞。尽管单纯看武功,吕布确实在他之上,五虎上将的其他四人,还有曹操手下的恶来、虎痴,也应该和他在伯仲之间,但如果单论起那种气势,却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他,没有一个人。
当董卓为刘关张所救,却因他们是“白身”而傲慢无礼时,张飞会第一个为他的忘恩负义而大怒——这是英雄好汉对势利小人的愤慨;
当督邮索要贿赂不成,反过来诬陷刘备时,张飞会毫不犹豫地揪住他一顿暴打——这是清白自守者对贪官污吏的惩罚;
当虎牢关前威风八面的吕布打得十八路诸侯人人心惊胆战时,只有张飞一个人挺身而出,大喝“三姓家奴休走!燕人张飞在此!”——这是人格高尚者对见利忘义者的蔑视。
而长坂桥之战,更是这浩然之气的极致。那是何其不可思议的一幕,我曾一遍又一遍地想象当时的情形,却仍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嘲笑自己:那样的场面,又怎么是语言能够形容得出来的?
那是怎样一幅画面?那是怎样一个人?那是怎样一种气势?
……黄昏中,一人,一骑,一矛,通体上下一团黝黑,在血红的残阳下凝固成一尊岿然不动的铁塔,凛凛伫立在桥头,独自面对着敌人的千军万马。
——“我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一声霹雳般的怒吼,惊雷样炸开。
没有回答,方才还震天介响的喊杀声倏然沉默,八十三万大军在他一人面前逡巡不前,无数双眼睛满是惊疑地盯住他,谁也不敢应声。打破那死一般寂寥的,唯有潺潺水声、猎猎风声。
——“燕人张翼德在此!谁敢来决死战?”第二声怒吼,比第一声更加雄浑,更加厚重,更加震慑人心。
敌军的阵脚开始松动,士兵们面面相觑,人人心惊胆战,噤若寒蝉;个个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
随着这第三声怒吼,夏侯杰“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倒栽于马下,士兵们再也无法克制心中的恐惧,终于开始乱纷纷地退却。仿佛施了魔法,顷刻间,整座长坂桥前便空无一人。寂静,再一次重新笼罩了战场。……
这也算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吧。令人吃惊的是,这段更应出现在武侠小说里的情节,竟然清清楚楚地记载于以严谨和惜墨如金著称的《三国志》中,也就是说,它确确实实是真切发生过的:
“……先主闻曹公卒至,弃妻子走,使飞将二十骑拒后。飞据水断桥,瞋目横矛曰:‘身是张益德也,可来共决死!’敌皆无敢近者,故遂得免。……”
用短短五十个字记下了这个传奇之后,陈寿又在《关张马黄赵列传》的末尾,简简单单地给出了四个字的评语:万人之敌。
那一战,张飞达到了自己戎马生涯的辉煌顶峰。其智、其勇,完全堪比诸葛亮的空城计,甚至更胜一筹:空城计是罗贯中本人的虚构,长坂桥却见诸于正史;空城计是无奈的败中求存,长坂桥却是主动的劣中取胜;空城计不能排除司马懿养寇自重的可能,长坂桥曹军却的确是慑于张飞的气势……《孙子兵法》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而遍观小说甚至正史,真正做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唯张飞一人。
他是如何做到的?是凭自己那其实并不算特别高明的计谋么?是凭那身惊人的功夫么?是凭那份无知者的无畏么?未必。《三国演义》的心理描写向来极其简略,因此我们无法知晓张飞“据水断桥,瞋目横矛”之际,心中闪过的是什么念头。我们只看到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感到任何恐惧,真正可以称得上视死如归。但这种视死如归又有别于关羽,充满知识分子气质的关羽从被俘到遇害,有充足的时间去思索to be or not to be的问题,可他似乎直到死也没能彻底想通想透,否则不会像书中写的那样,死后魂灵还大呼“还我头来”。而张飞在那生死一线间,既没有时间去想那么多,也不会去想那么多。粗线条的他,未必会如关羽那样开口便是大道理,也未必会在那一刻想起故乡的桃园、想起与大哥二哥的义结金兰、想起那“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他那满怀豪情的怒吼,更可能是千钧一发之际出于本能的条件反射。我相信,如果敌人真的一窝蜂杀将过来,他也一定会像典韦拒守辕门那样血战到底,最终轰轰烈烈地牺牲,无怨无悔。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不知那一刻,张飞是已萌生死志,是否在心中涌起同归于尽、与汝偕亡的想法,是否决心用自己的死,换来刘备和其他人的生——毕竟,他动手永远要比动脑快,但我相信,即使给他时间好好考虑,他也还是要选择血战到底。须知浩然之气的极致,便是舍生取义。张飞未必会想那么多,但无意间他的举手投足,无不符合这大义的标准。
孟子曾说,自己所养的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简单翻译过来便是,这浩然之气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日常生活中长期修养积累而成。长坂桥头张飞的表现,无疑印证了这种说法。因为他头脑简单,所以他对“义”的信仰是刘备集团中最坚定和纯洁的,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怀疑、动摇;又因为他原本便好打抱不平、行侠仗义,有着一身铮铮铁骨,所以这种侠义精神,这种浩然之气,已经如武侠小说里所谓的内力那样,长期以来在他的身体里融会贯通,潜移默化地深入他的灵魂,一俟危急关头便突然爆发,喷薄而出。
这浩然之气,便是张飞勇猛的来源。
上天似乎和张飞开了个不小的玩笑,他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最凶险的时刻,此后更成为刘备集团攻打四川时最活跃的将领,擒严颜、俘张任、斗马超、胜张郃,战功赫赫,最后却偏偏死在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偏将手中,也可以说是死在自己暴躁的脾气之下,实在令人扼腕。陈寿说张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暴而无恩”,与“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刚而自矜”的关羽刚好相反,尽管《三国演义》不能等同于《三国志》,但将这评价张冠李戴到演义中的他身上,仍算中肯。不过换个角度想想,张飞是因复仇心切而罹难的,说到底还是死于“义”,一定程度上讲,也算死得其所。
最终,张飞也和他的义兄一样身首异处——身躯留在了阆中,头颅则据说被葬在云阳。民间讲,范强、张达杀害张飞后,带着他的首级投奔东吴,途中将其抛入江中,然而这首级却没有沉入水底,而是顺江漂至云阳,被一渔翁捞起,是夜张飞给他托梦,请求将自己的首级埋在蜀国的土地上,于是渔翁将其葬于长江畔的飞凤山麓,后来当地人因这段传说而特地为其修了一座庙,这便是云阳张飞庙的由来。
这段故事,倒是让我想起了鲁迅的《铸剑》。传说中张飞那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头颅,想必也会如宴之敖者那样慷慨悲歌吧?不过他口中所喊出的,不会是“哈哈爱兮爱乎爱乎”,而只可能是——
——“我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