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也许不知道,去年我在黑龙江剿匪负伤的时候,身边如若没有谷姑娘的照顾,我哪有今日?还望父亲体谅汉卿统军出征之苦。身边如果没有个跟随我行军的人,又如何能够统兵取胜呢?”1922年春天,谷瑞玉悄悄随张学良来到沈阳。初时她不敢去大南门的帅府。与其说她惧怕张学良的发妻于凤至,不如说畏怯一言九鼎的公公张作霖。张作霖听说谷瑞玉住在张学良好友周大文家时,震怒地把在北大营练兵的张学良叫回帅府训话。
小跨院里静悄悄的。张学良想起父亲心里就紧张,在这大家族里任何人都惧怕张作霖,只要他说句话,家中男男女女都要规规矩矩地俯首听命。如果有人拂逆,就会遭到一顿痛骂
在张作霖的十四个子女中,张学良既是长子,又是张作霖最为倚重的一个。尽管父亲对他恩威有加,可张学良心里仍对草寇出身的父帅充满了深深的敬畏。
“听说你从吉林带回个唱戏的娘们儿?”张作霖气咻咻躺在炕上“吱吱”抽水烟,想起五夫人寿懿几日前提起的女戏子,他心里就忍不住发火。张学良对父亲的愠怒早有精神准备。见他拍案震怒,便把在吉林和谷瑞玉结识的经过如实报告。
“谷瑞玉?汉卿,你可是有家室的人了!”张作霖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愤然地把小炕桌拍得砰砰山响:“难道于凤至不守妇道?莫非于凤至配不上你吗?可是你却在外得陇望蜀,另寻新欢,是何道理?”
张学良唯唯。他知道父亲说的一切都在理上,张作霖继续指责:“现在你不经我允许,就把姓谷的姑娘带进了沈阳,莫非就没了家法?”张学良知道他把谷瑞玉带回来已违逆了父亲家法,可他毕竟是敢做敢为的人。便在父亲面前为谷瑞玉仗义执言:“父亲,谷瑞玉虽然是唱戏的,可我感到她并不是那种轻浮的女人。我既然把她带回来,就不能让她再回吉林唱戏了。”
“不走也行,可她绝不能进张家门。”张作霖仍在恼怒中。
“为什么不能进家门?父亲,当年我和凤至订婚的时候,您是同意我在元配之外另找别人的,莫非您不记得了吗?”张学良说话直来直去,让张作霖感到尴尬万状。因为他当年在决定和于家结亲时,张作霖确实有言在先,是以允许张学良另寻知己作为娶于凤至的条件。
张作霖脸上一阵难堪。当年张学良和于凤至结婚,张学良持反对态度。张作霖只得作此许诺,但他没想到张学良刚当上旅长,就在赴吉剿匪途中与谷瑞玉暗萌私情。如若将谷娶为二房夫人,对张作霖来说简直难以接受。张学良也知道和谷瑞玉结婚无望,因为在这个家庭张作霖的一句话,就是儿女们无法改变的金科玉律。但想到自己和谷已产生的感情,他还在张作霖面前据理力争,说道:“父亲当年既然有言在先,我依父亲的许诺行事,又何错之有?”
张作霖语塞。他知道儿子句句说在理上,但他仍以谷瑞玉出身低贱为由,拒绝接纳她住进帅府:“不错,从前我确说过那话。可你即便另找女人,也不能找下九流唱戏的!咱在沈阳是什么人家,你比我还清楚。让一个唱戏的进咱帅府,成何体统?”
张学良见父亲语气没有和缓的余地,只好委婉相求:“谷瑞玉虽是唱戏的,可她出污泥而不染,是个心性清纯的姑娘。况且她和我的关系,又非卿卿我我的闲情逸致。父亲也许不知道,去年我在黑龙江剿匪负伤的时候,身边如若没有谷姑娘的照顾,我哪有今日?还望父亲体谅汉卿统军出征之苦。身边如果没有个跟随我行军的人,又如何能够统兵取胜呢?”
张作霖听到这里,心里才动了动。他知道于凤至不可能随军,又想到张学良今后的军旅生涯,确实身边缺少个随军的女人,于是语气就软了下来,说:“如果你实在离不开她,我也不勉强。只是不许把这样的女人带进家,你在军队里带着她我不管。不过,我还要给姓谷的姑娘三条限制,不然,我说什么也不依你。”当即,张学良应允下来。
土匪出身的张作霖却很挑剔谷瑞玉的出身,使其与张学良的关系从一开始就罩上了不祥的阴影。
谷瑞玉来到沈阳却不能住进帅府,张学良只好把她寄居在好友周大文家里。这是沈阳东关一处恬静幽雅的宅院,周大文也是大家族,三进四合院很像京津一带的寓公私邸。谷瑞玉自去年秋天住进周家,眨眼已有半年多了。由于她只身独居在小跨院里,所以除周家使女外,外界无人知道周家住着个娇艳的天津姑娘。谷瑞玉知道张学良的处境后也为他难过。但她又不肯舍弃张学良,她毕竟是被人看不起的戏子,如今她来到沈阳,永远逃离了那遭人冷眼的卖笑生涯,所以即便寄人篱下也在所不惜。
“瑞玉,虽然不准你进帅府,可他老人家还是默许了咱们的事。他说你可以做外室,这已是了不起的承认了!”谷瑞玉在周家住下不久,张学良就把张作霖的意思告诉她了。谷瑞玉从心底感到惊喜,流着泪对张学良说:“我不计较名分,只要大帅允许咱们在一起生活,有没有如夫人名分我也并不在意。”
张学良紧紧把她拥在怀里,谷瑞玉在幸福中落泪了。但张学良又说:“可是将来一旦咱们公开同居,还是要有条件的。”她眨着好看的大眸子,望着他笑了:“一定是大帅提出的条件吧?他老人家的条件是什么?”
“他给了你约法三章。瑞玉,咱们张家毕竟是东北政治家族,不管你是不是明媒正娶,只要和我生活在一起,就必须遵守父亲的三条约法才行。”张学良见谷对今后的生活充满憧憬,就决定把父亲的三条约法如实转告给她。
“行,汉卿,别说他老人家给我规定了三条,就是十条八条,我谷瑞玉也一定接受。我为自己能成为你们张家的一员感到振奋啊!这么多年来我所盼望的,不就是这一天吗?”谷瑞玉仿佛在黑暗里看到了光明,多少年她一个弱女子在人吃人的社会底层,受尽了官场要人们的白眼。如今她竟成了东北最大家族的少夫人,在她看来这简直是一步登天。张学良被她追求幸福、追求爱情与自由的精神深深打动了。原本他不忍马上把父亲的约法三章告诉她,张学良本想在沈阳关于他私生活的传闻逐渐消失,再为谷瑞玉买一幢住宅以后,慢慢地说给她听。可是现在当他看到谷瑞玉那么善解人意,就说:“父亲说,第一,你要洗去铅华,从此再不能登台唱戏。这你能做得到吗?”
谷瑞玉半晌没有开口。对张作霖不许唱戏的要求,本无太多意外。多年来谷瑞玉始终都在寻找今生的归宿,现在找到了张学良,也就意味她从此与戏剧舞台告别了。但是她心里也升起悲哀,张作霖的约法无疑说明在他眼里,自己的出身是为人不耻的低贱职业。谷瑞玉眼圈忽然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旋。可她仍以最大毅力,竭力控制泪水不要流下来。
“你是舍不得舞台,不然为什么要哭?”
“别问了,汉卿,我是因为高兴……才落泪的。”谷瑞玉不想把心里的苦楚都说出来,因为那样会让张学良的心里难过,她急忙拭拭泪说:“第二条呢,你说!”
张学良说:“父亲说,如果你真想和我生活在一起,今后就不要抛头露面了。”
“不许抛头露面?”谷瑞玉又是一惊。张作霖这个条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从前她只天真地认为,只要得到了张作霖的承认,一切苦恼从此都会迎刃而解。可是她没想到一个唱戏的女子,即便同意永远不再登台唱戏还不行。张作霖所谓的不许抛头露面,实际是让她在任何公开场合永远消声匿迹。如果此事对那些安于家居的寻常女子,也许并不过分,可是谷瑞玉想到在周家的隐居生活的痛苦,她脸上的笑意忽然消逝了。“怎么,你接受不了?”
“不,我能够接受。我早就厌倦了抛头露面的生活。只要将来我和你能在一起,情愿从此不问窗外之事。其实,这有什么不好呢?”谷瑞玉虽然万分痛苦,可她知道不能在已经争得的名分面前,因自己一时任性又失去了到手的东西。她又说:“大帅还有什么条件,你为什么不都说出来?我早就说过,没什么条件我不能接受的。”
“我看出来,你为了咱们的爱情,情愿牺牲一切。”张学良的心被她深深地打动着:“你也许知道,咱们张家不是普通的寻常百姓。你也许知道在咱这样的家族里,尽管女眷众多,可是任何人都不能随便询问军政要事。正因为如此,我父亲的第三条限制,就是你今后千万不要参政!懂吗,不能过问政治,这一条你做得到吗?”
谷瑞玉轻松地嫣然一笑:“汉卿,你看我是那种参政的女人吗?大帅这样限制我,说明他老人家看得起我。其实,惟有这条对我最无约束力,因为我没有参政的能力,所以接受这一条更没有问题。”张学良听谷瑞玉答复如此果断,心里的种种担忧都顿时烟消云散了。那天,他们在周大文家里谈了许久,这是自谷瑞玉结识张学良以来彼此谈话最投机的一次。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从那晚开始,走上了人生的另一条道路———与梨园卖笑生涯截然不同的道路。有了张学良的信任,谷瑞玉也就有了终身的依靠。她爽然接受了张作霖的约法三章,非但没感到自己的手脚从此被这个家族牢牢地束缚住,反而有种得到意外信任的错觉。
可是,在周家过了一个冬天之后才渐渐感到当初答应那约法三章过于草率,她感到那三条压得她简直喘不过气来。特别是不许她抛头露面这一条,更让她感到精神上的压力非同一般。谷瑞玉那时没有想到,这三条约法将把她禁锢在一种特定的生活禁苑里。现在她才体会到这种生活是难以忍受的,虽然她在周大文家里衣食无虞,周家老少待她如亲生闺女一般,不但每天给她送来可口的三餐,寂寞时还能听听电唱机———那里有她从前熟悉的艺界伶人脍炙人口的唱段。一张又一张京戏唱片,是她寂寞中赖以消遣的惟一享受。摘编自《影响张学良人生的六个女人》